大雍律法規定:官員娶妻,婚假可修五日,皇帝則是一日。
大雍的早朝、或者說是常朝,多半是三日一次,碰上極端天氣則往後順延;晚朝是根據政事緊急程度而開。
皇帝的休假僅是指這一天可以不見進言的官員,可以自行安排時間。
趙淮宴的折子每日都能堆成一個小山,哪怕得了一日空閒也不能好好休息,他今日偷了個懶,擁著睡夢沉沉的賀蘊珠,直到卯正才起身。
“平日在賀府,皇後大約幾時睡,又幾時起?”趙淮宴沒急著走,他在坤寧殿用早膳,邊吃邊問靜好。
靜好此時已經平靜下來,認真道:“回官家,娘娘在府中多是亥正睡、辰正起,中午不休,隻閉眼聽曲聽書半個時辰。每日共睡五個時辰。不過,若娘娘過度勞累,睡上六個時辰也是有的。”
趙淮宴手指一頓,憶起昨日種種嘴角一勾,他夾了一筷子水紅薑:“十七歲,睡得多也正常。若過了十八還是睡得這麼多,可就不好了,該請太醫來看看。先帝清貴妃少時覺也多,結果腸胃出了問題,每日無精打采,一到春秋必染風寒。”
說到這兒,他看了一眼靜好:“你從小在皇後身邊,應當適時規勸一二。”
靜好覺得這話耳熟,可偏偏記不起何時何人說過,隻好躬身:“是,奴記著了,日後會多提醒娘娘。”
“嗯。朕先去批折子,你們好好服侍皇後。晚些時候朕再過來。”
飯畢,趙淮宴擦擦嘴角,把巾帕擱下便走了。
殿中人齊齊福身:“是,恭送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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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青衣長隨滿目擔憂,忍不住上手搖他肩膀,“您快醒醒,主君要來了!”
慕澈之被刺目的陽光照的頭痛,他側首掩麵,頭腦猶不清醒:“主什麼君……遠駒,把竹簾放下去。”
遠駒苦著臉:“您父親已到了門口兒,您快清醒清醒吧!”
他話音未落,一道暴怒的男聲便由外至裡傳來:“慕澈之!你給我滾出來!”
慕澈之充耳不聞,隻閉眼睡自己的。
“孽子!孽子!”隨聲而落的是鞭子揮舞的破空聲,“事已至此,你還在胡鬨什麼?!”
慘白的臉上已有了醒目的血痕,慕澈之微闔著眸子,絲毫不在乎陣陣落下的鞭子:“胡鬨?我一未鬨慶典,唔……二未喚她名。兒子……又哪裡胡鬨了?”
慕尚書且歎且怒:“我瞧你是越活越糊塗了!哪裡胡鬨?我打你一頓,你知道痛了、自然就知道哪裡錯了!”
說著,一鞭又要落下。
“你住手!”一道淺紫身影驟然闖入撲住慕澈之,她顫抖著手抱住他,回頭聲淚俱下:“官人氣惱,要打就打妾!澈之怎麼著都是妾慣的!”
慕尚書沒能及時收手,一道鞭響落在女人背上,慕澈之登時回了神,“娘親?!”
慕尚書見打到了夫人,連忙丟了鞭子,匆匆蹲下想要將她扶起,卻被女人一把推開、隻摸著兒子的側臉哭道:“明明是我兒受了委屈,你這個當爹的卻一點都不疼他!私下裡,一不讓他喝酒,二不讓他露悲,還讓他裝作無事地出門參加詩詞集會……”
慕澈之心裡悲慟,卻還是努力撐起笑來把母親扶起:“娘親,您快起來,我讓遠駒去請大夫。”
“綰笛,我這都是為了咱們慕家啊。”慕尚書心裡亦不好受,“這京裡有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慕家,若澈之一味傷神,不為帝後大婚高興,豈不是對官家不滿?對皇室不敬?你讓眾人如何看皇後娘娘,又讓眾人如何看咱們慕家?”
樓綰笛落淚:“官人說的我怎不知?可是,可是澈之做錯了什麼?憑什麼要讓他過這種渾渾噩噩的日子?自打退了婚,澈之走到哪兒,笑話就跟到哪兒!憑什麼呢……”
慕澈之用力抿唇,努力笑道:“娘親,兒子沒事,您聽得都是風言風語,沒有那回事。”
慕尚書忍痛為她抹去淚水:“大不了讓澈之外放為官,以後不在京城就是。眾人悠悠眾口,是根本堵不住的。日後澈之想要什麼樣的姑娘,我都點頭成不成?綰笛,莫要再哭了,都是為夫不好。”
慕澈之焦灼又心疼,難過又後悔。一想到獨身在深宮的賀蘊珠,心尖便猛地一痛。他捂住心口,艱澀道:“爹爹,兒子有一事相求。”
慕尚書已摟住不斷拭淚的樓大娘子,這時分了他一眼神,藏住眼底的心疼:“何事?直說。”
“兒子不想娶親。”慕澈之提袍下跪,眼眶通紅,眼神卻堅定:“日後,旁人再不會成為兒子的心上人,更不會成為兒子的妻子。我的妻子,她心裡隻有我,我心裡亦隻有她。”
“放肆!”慕尚書再次被氣得手指發抖,差點沒按住文臣的“風骨”、一腳把他踹倒。樓綰笛哭著拉住他:“不許打……”慕尚書連忙把腳收回來:“不打,不打。”
“兒子不孝。”慕澈之再一次忤逆了他的父親,鄭重擺下,以額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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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您好歹用些吧。官家說又上了新蟹,特地讓尚食局做了蟹黃包子,可香了。”靜言眼巴巴地看著賀蘊珠,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的後背,聲音放輕:“姑娘?咱們好歹吃熱乎的呀。”
“誰要他的施舍?我不吃!”賀蘊珠的哭腔泄了一二出來,她緊了緊被子,突然想到了什麼,又說:“你們幾個可以分著吃,但是不許拿進來。”
從簡第一次碰上這麼直來直去的,一時之間還有些手足無措,她努力為皇後找借口:“娘娘身體不適,臣去請太醫如何?”
“我不要太醫,你們都出去。”賀蘊珠紅著眼,肩膀不住聳動。靜好看得心疼,快步走過去,如往常哄人一般坐她床邊:“那旁人都出去,我陪在姑娘身邊好不好?隻我一個,誰都不進來。”
賀蘊珠不應聲,其他的靜姑娘見狀一臉大赦,紛紛拉著女官宮人退下。
從簡被這陣仗搞得心驚膽戰,她輕拉住靜言的袖口:“靜言姑娘,娘娘一直都是這麼個性子嗎?”
這幾月相處,賀蘊珠從沒這麼失態難纏過。
靜言麵露難色:“其實娘娘的性子挺好的,隻是氣一上來就不聽人說話,這時候,除了……”想到那人,她心裡一慌,連忙轉了個彎:“我家主君,就隻有靜好姐姐能哄了。”
從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想了想,不聲不響地轉身離開。
福寧殿。
鬢邊烏銀交雜的老嬤嬤麵向趙淮宴,穩穩福身:“奴見過官家。”
趙淮宴見她來了,也放下朱筆:“嬤嬤起身吧。今日找您來,是朕想要問一件事。”說到這兒,他停了一瞬,“女子初夜不落紅,可否正常?”
老嬤嬤愣住:“初夜不落紅?”她並沒有急著回答,而是仔細想了一想:“這種例子也是有的。奴少時便聽說過,有位姑娘生性活潑好動,小時爬樹逗鳥時不慎摔下,裙底就見了一些紅。隻是當時誰也沒多想,可誰知待姑娘出嫁,夫家卻說初夜不見紅。所幸兩家從小認識,彼此知根知底,沒有一棒子打死。細細查來,才追蹤到爬樹那回事上。”
趙淮宴麵上不動聲色,心裡大大鬆了口氣。
賀蘊珠愛騎射,幼時也見過她爬樹,想來也是這個原因。
是他多疑了。
思及此,他嘴角掀起兩分笑意:“原來如此,多謝嬤嬤解惑。想來您也事忙,朕便不留了。”
老嬤嬤笑著躬身:“官家說得正是,奴先告退了。”
她向後退了幾步,待不見皇帝聖麵後才轉身直腰。
“你怎麼這時候來了?”從溪送嬤嬤出福寧殿,迎麵碰上從簡,奇道:“是娘娘派你來的?”
從簡輕歎:“哪能呢?娘娘從早起到現在還未用膳,誰都沒勸好,我就想著官家來應該是有用的。若官家批完折子,能夠直接去坤寧殿就好了。”
從溪小心地瞥了眼四下,離她近了一點:“從前不是說娘娘不願入宮麼?官家去能有用?”從簡搖頭:“誰說不是,隻是這幾日好似溫柔了些,我想著也該慢慢願意了。”
“那成吧,快進來。”從溪和她並肩走回,“官家快累兩個時辰了,現今還不提傳午膳的事兒呢,和娘娘一起用倒是極好。”
…………
坤寧殿。
“姑娘不哭了?”靜好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笑著問道。賀蘊珠抽抽噎噎:“我累了,不想哭了。靜好,現在我的身邊隻有你們了……”
靜好小心翼翼地為賀蘊珠撥開被淚水黏在麵頰上的發絲,“我們會一直陪在姑娘身邊的,您彆怕。太後娘娘不是說過嗎?少年時若哭多了,眼睛到老了可疼。”
賀蘊珠聽了不說話,默默摟住靜好細長白皙的脖頸。
“皇後如何了?”
趙淮宴皺著眉快步走入內殿,可看到淚眼緋紅的賀蘊珠的那一瞬,心裡隱隱的氣悶又下去了。而賀蘊珠實在不想看到他,在他進來時便把臉埋進了靜好頸窩。
趙淮宴覺得好笑又好氣,他徑直在賀蘊珠床榻上坐下。他擺擺手,拒了靜好即將出口的“官家恕罪”,隨後探過身子,拍拍賀蘊珠的肩膀:“珠珠,怎麼還哭了?有誰給你委屈受了?”
“就是你……昨夜我說停,你隻讓我忍……”賀蘊珠被靜好握著手,咽下尖銳的辱罵,換上較為溫和的字句。
趙淮宴一愣,隨即笑了出來,聲音愈發溫柔:“是我錯了,珠珠出來看我一眼,哪怕是打我也好,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