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好等人做事小心,把六人以外的丫頭婆子都支了個一乾二淨。接人燒水送人,一概親力親為。
而第二日,太陽照常升起。
“彆抖了,慕郎人都走了。”賀蘊珠瞥了眼靜安,似笑非笑地逗她。靜安抿唇,眼神悄悄兒地四下張望,語氣瑟縮:“姑娘,您可彆提昨日的事兒了……”
賀蘊珠單手支額,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話本子,眼神淡淡地落在上麵:“怕什麼,開弓沒有回頭箭,走一步看一步。隻要我活著,你們就都死不了。”
靜安聽了,略放下心中墜墜,繼續坐腳凳上垂首繡香囊。而不愛說話的靜思一如往常地低眉,為賀蘊珠按肩,她聲音壓的低:“姑娘,可還有彆的地方疼?”
賀蘊珠罕見地紅了半邊臉,她側側首:“……沒,按按肩就是了。”
“我備了藥,晚間姑娘自己塗吧。”靜思聲音有些緊繃,細聽還有憂慮:“還有一事。姑娘,您該仔細著自己的小日子。”
她話說得隱晦,賀蘊珠掩唇輕咳:“你們放心,不會出岔子。”
“姑娘,宮裡來人了。”靜言腳步輕快地走進來一福,聲音清亮,“這就讓他們進來嗎?”
“進吧。”
大門推開,一水兒的青衣女官魚貫而入,皆是低眉順眼,腰板筆挺,腰上係著統一的青玉環佩,行走間不出一絲聲響。為首的那位個子格外高挑,官服邊緣角上帶有銀色雲紋。
“臣薛從簡攜坤寧殿女官、六尚女官拜見賀娘子,娘子妝安。”她領著眾女躬身,不卑不亢。
賀蘊珠勉強提起精神,直了直身子:“諸位客氣,請起。”她看向靜好,“把屋裡不相乾的丫頭都帶出去吧,免得衝撞姐姐們。”
在國朝,宮外人對宮中內侍多尊稱“中貴人”,對女官們則是年長者“姑姑”、年少者“姐姐”。
樣貌溫柔、可稱一句姐姐的薛從簡嘴角帶著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封後大典在即,臣等奉太後官家旨意、至賀府向娘子講述大內事宜,望娘子不嫌叨擾。”
“怎會?姐姐們辛苦。”賀蘊珠頷首,讓她們坐下說話。薛從簡卻是婉拒了,隻道今日隻是見一見,讓賀蘊珠認個人,明兒才正式開始教學。賀蘊珠不勉強,直接讓她一一介紹,四個靜字輩女使站她一旁,也用心記憶。
宮中規矩多,食不言寢不語最常見。所幸,賀蘊珠也是從小這麼教養長大的,女官們挑不出錯來,隻在飯後提醒她“食不過三,懂得節製”。
賀蘊珠嘴上應是,心裡不屑一顧。
她又不缺這些東西,節製個什麼勁兒?若怕人禍,飯前一一用銀針試毒便好。
轉瞬入了夜,靜好及時將幾位五品的鳳儀女官攔住,巧笑道:“姐姐們留步。我們姑娘膽小,身邊有生人就睡不好覺。不若給姑娘幾日適應的時間,讓我們幾個再陪陪她?”
薛從簡眸光一閃。賀娘子膽子小?倒是第一次聽說。
她心中不信,嘴上道好:“既如此,我等也不便入內。姑娘們陪夜辛苦了。”
薛從簡略微頷首,靜好鬆了口氣,給身旁同樣緊張的靜言遞了個眼色,靜言便挽起笑來,主動帶幾位女官前往各自房間。
“她們都走了吧?”室內,賀蘊珠用氣音輕聲詢問,靜思點頭,“姑娘放心,靜言親眼盯著的,都走了。”
散了頭發的女子撫撫胸口,沒好氣道:“這大內禁中也忒折磨人了,我瞧她們也沒比你們大多少,偏偏都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靜思莞爾:“姑娘彆怕這個。總之有太後護著,您一定會好好的。除了□□,身上可有疼的?趁這時候,我好好給您揉揉。”
“後腰有些泛酸。”賀蘊珠一翻身,指了指身後,“你們把衣裳解開,看看可有不妥。”
搖曳的燭火下,瑩白中間或帶著緋紅淡青的後腰入眼,幾個姑娘紛紛紅臉,靜好忍不住訥訥開口:“東閣的手勁,未免大了些。”
賀蘊珠想到昨晚種種不免羞意上身,嘴上為他辯白:“當時不覺得有什麼,更何況他又不是故意的。”
靜思無聲歎氣,第一個上手為她塗藥。
“姑娘可想過日後怎麼辦?屆時,您是定要與官家行周公禮的,若讓官家察覺到了不對勁……”
“不對勁又能怎麼辦?他敢用這個名頭做什麼?”賀蘊珠闔上眸子,“皇家重顏麵,他更是如此。小時候上不得台麵,長大了隻會更在乎旁人如何看他。”
靜好大驚失色,連忙伸手掩住她的唇:“姑娘,這話可不能說出口。”
靜思皺眉,手下的動作也重了些。賀蘊珠瞪她一眼,她卻不解地看過去:“怎麼了姑娘?”
“……無事。”賀蘊珠憋了又憋,最終放輕聲音:“你好歹輕些。”
靜思柔順點頭:“奴婢明白了。可是,您說話也該仔細些。”
靜好靜安莞爾,賀蘊珠輕哼不接話。
這廂氣氛還算融洽,另一廂卻沒好到哪裡去。
賀府本給女官們留出了十數間屋子、供她們一人一居,但薛從簡隻說她們感情好,又不想麻煩賀府,兩人一間、彼此照應最為佳。
“從湘,你覺得賀娘子膽小麼?”薛從簡對鏡卸下襆頭,把盤發拆下。
崔從湘聽了隻是笑:“賀娘子說她膽小,誰敢說她膽大?不過是防著咱們,心知肚明就好。”她的聲音低下來,“更何況,這姻緣本就是勉強得來的,也沒法兒指望人家姑娘歡天喜地。”
“說來也都是命。有些人巴不得入宮隨侍,哪怕隻是做個低品郡君;有些人呢,皇後之位擺在麵前,卻看都不看。”
經過這大半天的相處,幾位女官們也能窺出一二賀蘊珠心裡的不樂意,又是感慨又是發愁。
“向來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怕鬨出事來。”崔從湘無意識地梳著長發,歎道:“幸而禁中無人,賀娘子也能少些操心事。”
“更重要的,還是便宜了咱們,是不是?”薛從簡與她對視,會心一笑。
…………
接下來的幾個月,女官們一直住在賀府,每日定時為賀蘊珠講習。有時得了空,便會閒聊一二。
“那麼,官家身邊沒人伺候麼?”
一日春光正好,課業結束後,賀蘊珠抿了口敬亭綠雪,不緊不慢地接過崔從湘的話頭。崔尚宮柔聲回答:“回娘子,除了幾個侍候官家穿衣用膳的宮女,便再無旁人了。大內之中,隻您一人。”
“是嗎。如今沒有,想來以後也是有的吧。”
溫暖的陽光透過描金繪彩的支摘窗穿進來,落了一支在賀蘊珠麵上,姣好的側顏被勾勒出柔軟的弧度,睫上仿佛鍍了層金邊,隨著她的低眉抬眼閃出光亮。
“臣不敢妄言。”崔尚宮仿佛被恍住了,頓了一頓才溫和道。
賀蘊珠嫌光太亮,甫一皺眉,便有嚴陣以待的小丫頭替她合上支摘窗。她心裡舒坦不少,繼續問:“如今禁中可有什麼新鮮物件,能夠打發時間的?從前我去宮裡玩,隻有幾位娘子作伴,如今沒了人,也就隻有物件了。”
崔尚宮沉吟,“從前有娘子紮秋千放風箏,也有娘子養貓兒狗兒,那時太後娘娘亦會組織集會宴席,不讓娘子們無聊度日。如今宮中無其他娘子,您可以挑一些年紀小的宮人在身旁玩樂,從宮外找女孩充當養女、日常解悶兒也是行的。”
賀蘊珠輕輕一哦,“若我有了養女,她們也會喊我孃孃嗎?”
“自然。”崔尚宮淺笑,“待姑娘們到了年紀,您到時可為她擇婿送她出宮,亦可留在身邊獻給官家。先帝的幾位才人美人,有不少都是宮中養女出身。”
“倒也不嫌膈應。”賀蘊珠一嗤,語氣還算溫和,說出的話卻不怎麼中聽:“女兒成妹妹的事,真是有違倫理綱常。”
“娘子慎言。”崔尚宮聽了這話也不慌神,鎮定自若:“前朝有此傳統,本朝延續幾代亦覺不錯,您不該說這話,有違反祖宗之嫌。”
賀蘊珠看她一眼,“姐姐安心。日後我不會再說。”
“娘子是聰明人。”崔尚宮點頭,又找了個新話題:“娘子可有什麼格外喜歡的吃食首飾?尚食、尚服、小尚工三局是後宮娘子們最愛的,您若有什麼喜好,現在便可傳她們進來叮囑一二。”
“有兩個尚宮麼?”賀蘊珠一愣。她過去入宮隻是玩耍,從不和六尚二十四司打交道。對於沒興趣的事物,她也不會花時間去了解。
崔尚宮聽她的問話也一愣,似是沒想到這位未來的皇後娘娘對宮中事生疏至此:“娘子,是這樣的。六尚中的頭名是以臣等為首的大尚宮,主引導中宮事,日常隨侍在您的身邊。六尚末名也叫尚工,此為小尚工,主針織女工事。”
“原來如此。”賀蘊珠點點頭,“我的喜好不多,靜好已寫成了冊子。平日裡,我用慣什麼、忌諱什麼她最清楚,若忘了給,你們主動去要便是。”
崔尚宮垂眼,自是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