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喧囂雖盛,卻透著疲憊,席間笑容漸漸麻木,唯有一人一顰一笑依舊耀眼。
賀子秋瞥了眼賀青箖,他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拿在手上的筷子不過是個裝作尋常的幌子,從坐過來到現在視線釘在那個人身上就沒動過。
“你要一直這麼看著她麼?”
七殺點了點頭。
反應說不上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但引得她想多問兩句,“聽說李湛都沒能攔住你,那為什麼不帶她私奔?”
“她不想虧欠……”凡人兩個字已經到了嘴邊,出口卻換了言語,“宣轍。”
“王爺的名諱不是你該直呼的。不想虧欠,可我看你們也沒有絲毫收斂啊。”
“已經很對得起他了。”
真敢說。
“你明白眼下的形勢麼?”
“你指什麼?”
“你是願意信王爺為了她才容忍了你,還是願意信王爺為了你才困住了她?”
“都一樣。”
“怎麼會一樣,若是為了你,我們鎮遠侯府還不知要卷入什麼樣的風波。”
“我無關緊要,不要顛倒因果。”
“那,若是為了她,王爺肯定不會放手的,你甘心就這樣看一輩子麼?”
“我甘心與否與你無關,我根本不在命格之中,影響不了事態的走向,所以無論我做什麼,你都不必在意。這一輩子對你我意義不同,以你度我不過自尋煩惱。”
不在命格之中?賀子秋突然覺得脊背一陣寒涼,她聲音極輕地問道,“賀青箖……你……不是人吧……”
七殺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她看看他又看看顧朝,眉頭慢慢蹙了起來。
宴席結束,射賽也算落下了帷幕,人群散做三三兩兩,約著一起回城,隻有天機要去相反的方向,宣轍忙著送客,七殺身為親衛自然得跟著,天機便朝喜鵲招了招手,躲過這兩人偷偷溜了。關注著她動向的賀子秋正要跟上去,卻被賀宗嶽叫住了。
“子秋啊,該回去了。”
“爹爹先走吧,我想去找個人,晚些跟賀青箖一起回。”
兩個孩子之間的關係似乎緩和了很多,賀宗嶽頗感欣慰,也沒再多問,沉吟了片刻,才問出了原本想問的問題,“子秋,你覺得昌平侯如何?”
賀子秋當然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賀青箖說的沒錯,不管有沒有他,奪嫡之戰鎮遠侯府都注定是躲不過的,皇上向來對寧王有求必應,明眼人都知道,寧王選誰,這天下就是誰的,無論想不想摻合,和寧王同進退都是最好的選擇,正因為此,這些年寧王對待所有人都一樣無親無疏,而齊玉則是唯一的例外。
可是,她討厭他。
賀子秋定定看著賀宗嶽,沒有說話,自家女兒怎麼想賀宗嶽又豈會不知,但他不得不問,彼此都清楚,這並不是在征詢她的意見,他稍稍低了低頭,笑得溫和,“爹爹隻是隨便問問,沒什麼,你去吧。”
賀子秋匆匆點了下頭,迅速轉身走開了。
天機沿著草場邊緣往偏門走,喜鵲跟在她身後,想說話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姑娘,我們真的不跟王爺說一聲麼?”
“說了就不會讓我一個人走了。”
“送送姑娘也是應當啊。”
“總不能讓王妃等著吧。”
“可彆院也是王爺的彆院,他想見姑娘,還是會來的。”
“答應了來不來我說了算,他不會食言不請自來的。”
喜鵲似是有些不高興,小聲嘀咕著,“姑娘委屈自己又得不到什麼……”
“啊?”
“姑娘,王爺喜歡你又不是你的錯,你為彆人想,彆人可不為你想。”
天機停下腳步認真看著她,“你這是怎麼了?”
喜鵲猶豫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我不該說,可是……”
“想說就說吧。”
“那姑娘彆往心裡去。她們說你裝好人、裝可憐,使的淨是上不得台麵的下作手段,蠱惑人心,不要臉……”
“嗯,看起來好像是這樣。”
“才不是,若不是姑娘讓步,到底誰是笑話誰更難堪不明擺著呢嘛。”
天機笑得開心,“怎麼有你這麼可愛的姑娘,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哪頭的?”
“我是王府的奴婢,當然是王爺那頭的。”
“那你總該知道,王妃出身高門,待王爺亦是真心,王爺若是做的過分,會引人非議,惹不必要的麻煩。”
“姑娘的名聲……就不重要了麼……”
“不重要。人都是自己願意信什麼就信什麼,這些瑣事我並不在意,你不必替我不平,也不必與人辯駁。”
“姑娘真灑脫。”說話的是賀子秋,她從後麵追了上來,快走兩步,到了她麵前,“不忙的話,能聊一聊麼?”
“大小姐請說。”
兩個丫鬟識趣地往後退了退,賀子秋卻突然猶豫起來,醞釀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能問問你跟賀青箖是怎麼認識的麼?”
“共事一主,沒辦法不認識。”
賀子秋稍稍垂下眼簾,放輕了聲音,“吃過很多苦麼?”
“算吧。”
“你們在一起很久了?”
“嗯。”
“為什麼會分開?”
“替主子還債。”
“抱歉。”
天機淡淡笑了笑,“沒關係,大小姐怎麼突然對我和他的事情感興趣了?”
賀子秋深吸了口氣,“顧朝,如果失去賀青箖你會怎樣?”
天機笑意未改,眼底一閃而過的情緒非常人可以捕捉,“接受啊。”
賀子秋稍稍放鬆,認真道,“其實,他在跟你殉情那天就死了,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灰白僵硬,絕對不可能弄錯,但入殮之前,他又突然活了過來,大概是沒有在黃泉路上等到你,所以才……”
她突然停下話語看著她,天機眨了眨眼睛,竟然一時不知她期待自己作何反應,“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麼?”
賀子秋搖了搖頭,“生死有命,不可違抗,他隻是一縷放不下你的遊魂。”
“你是說……他是鬼?”
“嗯。”
“起死回生雖然罕見,但人間亦屢有傳言,”酆都大帝手下那些小鬼難免有開小差抓錯人的時候,“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問過了,他沒有否認。”賀子秋複述了一遍七殺關於命理的那句話,“如此神鬼之言,亦是佐證。”
神鬼之言你怎麼就信了鬼呢?
看著天機沉吟不語,賀子秋歎了口氣,神色憐憫,“顧朝,誰會朝著自己心上人射出一箭並確信他能毫發無傷呢?人是做不到徒手接箭的,你早就知道了吧。缺了這一縷魂魄,他是沒辦法轉世投胎的,你總不希望他變成孤魂野鬼。”
神不入輪回,肉身消亡,元神即刻歸位,他沒這個機會,但要是現在告訴她我們是神,她一定會覺得我是傷心過度瘋了吧。
天機低眸笑了笑,“大小姐希望我怎麼做?”
沒有質疑自己的目的,也沒有顯露出半分厭惡,賀子秋看著她的笑容,突然覺得自己殘忍,為什麼一定要她送他走呢,死生不相離的感情哪有這麼容易舍棄,自己的理智不過是旁觀者的無情,又真的算得上毫無私心地為他們好麼?
天機見她抿著嘴不說話,便柔聲勸慰道,“大小姐如果有辦法讓遊魂安息,我真的願意一試,有用便是彼此放下,沒用,不是更好麼。隻是命途難測,賀青箖一定可以幫到你,我還是希望你想清楚罷了。”
世間溫柔最動人。
賀子秋莫名紅了眼眶,“對不起。”
天機輕輕握了下她手腕,在她脈搏上留下了一點溫度,“你沒有對不起我,家人是很難得的,討厭和關心一樣真誠,他能短暫地擁有,是種幸運。”
賀子秋忍不住掉下淚來,連忙低頭遮掩,“上天對你太不公平了。”
“對你們又何曾公平過,沒事,我會找他算賬的。”
她哭得更委屈了,並非為了眼前事,也難說為了誰,隻是覺得人生實難,處處都是身不由己。
天機靜靜陪著賀子秋,任她哭了一會兒,等宣轍和七殺找到她們的時候,兩個人已經若無其事地在閒聊了。
“我該回去了。”賀子秋看了賀青箖一眼,然後屈膝對宣轍行了個禮,“王爺,眼下還沒離開的人恐怕不多了,不知可否借王府的車馬送我一程。”
宣轍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喜鵲,送賀大小姐過去,跟王妃說,先送大小姐回家。”
“是。”
“謝過王爺。”
兩個人默契地邊說邊動腳,像是怕誰反悔似的,一轉眼就走了好遠。
天機看著宣轍,宣轍扭頭看了眼七殺,七殺回應的隻有無動於衷的一瞥,宣轍無奈清了下嗓子,委婉試探道,“天色不早了……”
“嗯,我也該回去了。”
“等再派車來天都要黑了……”
“王爺怕黑麼?”
“不是……”
七殺忍不住眼珠上移,“一起回去吧。”
“好啊。”
喜鵲送完賀子秋折返,遠遠便看見三人一排,顧朝和賀青箖靠的很近,襯托得宣轍像個外人,她歎了口氣,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王爺。”
宣轍有意放慢了腳步,和前麵兩人拉開了距離,“跟王妃說清楚了麼?”
“說清楚了,王爺今晚宿在彆院,不回王府了。”
“王妃說什麼了麼?”
“隻是叮囑奴婢夜裡涼,記得給王爺添衣。”
話問完了,宣轍依舊慢慢走著,絲毫沒有要追上前麵兩個人的意思,喜鵲忍不住盯著他看,很快就被發現了。
“主子仁厚所以連規矩都忘了是麼?”
喜鵲趕忙低下頭,“奴婢失禮,請王爺恕罪。”
“有什麼話就說。”
“是。請恕奴婢僭越,王爺……您一點都不在意麼?”
“她開心就好。”
怎麼可能,您又不是聖人。
“王爺,姑娘這幾天時常問起您以前的事,依奴婢看,姑娘並非對王爺毫無情意,也許,她是希望王爺在意的。”
“為什麼?”
“賀公子對她一往情深,您不爭,她怎麼選呢?”
宣轍一時沒有說話。
喜鵲壯著膽子繼續道,“王爺,您希望姑娘開心是沒錯,可會不會顯得您沒那麼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