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回,寒來暑往,賀韞在絕冥山一過就是整整八年。
十六歲的賀韞褪去了稚氣,臉龐輪廓愈發分明,五官也變得深邃有力,唯獨一雙鳳眼依舊清澈無比,隻是眼底多了幾分深沉。
如今他站在阿昭身旁,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阿昭教他心訣時,視線隻到他的肩膀。
可賀韞卻依舊如同第一日為徒一樣,靜靜站在她身旁認真地聽。
絕冥山的樹葉被秋風撫黃,又被夏雨洗綠。白雪將山地覆蓋,又被春光融化。
賀韞練功的地方,粗粗的木棍已經換成細細的木枝,厚厚的棉線早就變成了細細的魚線。沙地走紙對他來說也早不再是什麼難事,懸崖間的尖石才是他練習的玩具。
他縱身躍起,腳尖輕點,借著旁逸斜出的枯枝飛快地穿梭在懸崖峭壁之間,偶爾驚落崖邊的幾顆小碎石。
“阿韞。”
是師父在叫他。
賀韞收起腳步,輕盈地起身一跳,便穩穩地落在了懸崖邊。
他遠遠地就看見了阿昭的身影,三步並作兩步朝她走去。
“師父。”
他低低地喚了一聲。
方才在這崖間練了許久,他輕輕地喘著氣,鼻尖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阿昭開口說道:“你前幾日出門練功不是中了葵竹毒嗎?雖然說葵竹隻是慢性毒,但時間久了還是會損傷肝臟。”
她突然停下,目光落在賀韞的肩膀上,輕笑一聲,伸手摘下纏在他發絲間的一片枯葉。
收回手指的時候,指尖不小心掠過了他的耳垂,似有若無的香氣在賀韞鼻尖縈繞了一圈後,又消失在空氣中。
她的指尖有些冰涼,可賀韞的耳根莫名生出幾絲燙意。
阿昭絲毫沒察覺,她眉眼彎起:“我在乾娘留下來的萬毒圖鑒中找到了葵竹的解藥。”
“這解藥名喚血藤,生於山南的斜陽穀中。隻是這血藤生長之處都格外刁鑽,我一人無法摘下。”
她雙手負於背後,湊近了些:“晚些你與我一同前去吧?”
雖隔著幾層衣衫,賀韞卻似乎感覺到她的鼻息灑在自己的肩頭。
他身形微動,往後輕退了一步,輕聲說:“好。”
阿昭露出滿意的笑容,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順便在心裡感慨她這個徒弟真是長得太快了。
隻是越長大卻越不似幼時那般活潑了。
她轉身離開,一襲黑衣漸漸隱沒在樹林之中。
賀韞的心跳這才漸漸恢複平靜。
他俯身撿起方才被扔下的枯葉,不動聲色地收入懷中。
阿昭所言不假,這血藤生長之處的確險峻異常。
血藤喜旱,攀懸石而生,多生長在麵陽處的崖壁之上,常年經受山頂劇烈的陽光,早就生出了許多裂縫,本就懸在半空的石頭更是搖搖欲墜,僅靠幾根血藤與崖壁藕斷絲連。
要摘下血藤,就必須在切斷根莖的同時擊開它附生的懸石,否則被落下的懸石砸中必死無疑。
其他地方都無處落腳,唯有一處血藤下有個小小的石台。
阿昭就是看準了這裡。
“你站上去,切斷血藤的根莖。”她站在崖邊,指了指腳下的石台,“懸石落下的時候我會用飛鏢擊開。”
賀韞默默應下,跳到石台之上。
他抽出短刀。
這把刀是阿昭下山專門找人為他鍛造的,刀刃泛著銳利的寒光,削鐵如泥。
阿昭也舉起飛鏢。
賀韞揮刀不過一瞬,血藤的根莖就斷得一乾二淨,斷口處流出赤色的汁液,鮮紅似血。
與此同時,那塊懸石也應聲落下,阿昭精準地射出飛鏢,懸石在賀韞耳邊一寸處裂成碎屑。
她趕緊俯在崖邊,探出頭去找尋賀韞的身影,看到他抬頭露出熟悉的笑容,這才放心。
“快切下一塊帶上來。”她急急地囑咐。
雖說這石台看上去結實,但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隱形的裂縫。
賀韞點點頭,舉起短刀伸向血藤。
可突然間,剛剛還靜靜垂著任人宰割的藤條突然像發瘋了一般直直朝他抽過來。
賀韞離得近,在覺察到異動之時便快快地閃身躲避。
躲過一劫,可眼看著藤條向崖上甩去。
他臉色驀地沉下來。
師父還在崖邊。
阿昭以前從沒接觸過血藤,因此並不知道血藤這種植物有應激反應。
她正探頭往下,想要看清賀韞那邊如何。
“唰——”
一根手臂粗的血藤猝不及防地正正朝她迎麵而來,她飛快起身,可還是被打中了左肩。
她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腳尖在地上劃出長長一條凹痕。
站定之際,她飛快摸出飛鏢,正欲抬手將這血藤射下,血藤卻突然偃旗息鼓,快速地縮回了崖下。
還好,不過虛驚一場。這絕冥山之中不少植物都有斷生反應,以前沒拔過這血藤,竟不知它的反應如此強大。
看著血藤縮頭而去的方向,阿昭突然想起賀韞還在崖下。
她趕緊往崖邊跑去,卻見一道白影躍身而上,快步朝她而來。
白衣上沾著猩紅的血跡,從胸口一直到腰側,被染紅了好大一片。
“阿韞!”
還沒等少年開口,她就急急地將他一把攬過。
“你受傷了?”
她一雙手在賀韞的胸口和腰間仔細探著,尋找傷口。
炙熱無序的氣息噴灑在賀韞的頸間,他心內頓時燥意四起,如同百蟻遊走。
他壓著心口的躁動,低聲開口道:“我沒事。”
見阿昭似是沒聽到,十指仍慌亂地在他腰側探尋,他又輕聲重複:
“師父,我沒事。”
他從懷中取出半截血藤:“血藤在這。”
又指了指身上那一大片紅色:“這是血藤的汁液。”
他慢慢說出幾句話,才感覺心裡的燥意終於消退了幾分。
阿昭自是渾然不覺,她臉上的著急之意散去,笑著輕輕拍了拍賀韞的手背。
“沒事就好。你要是受傷了師父可怎麼辦?”
說著便要伸手去接賀韞手上的血藤,賀韞卻將握著血藤的左手收回身後。
阿昭有些疑惑地抬頭看著他。
賀韞目光也不閃躲,直直地望進她的眼瞳。
“我拿著就好。”又頓了頓道:“彆弄臟了師父的衣服。”
阿昭笑了笑,自是隨他去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回走。
下山的路並不好走,林中樹木密密麻麻,無法用輕功,他們走的極慢。
阿昭走在賀韞身前,她今日的頭發似是沒有束好,一縷墨色的發絲散下,垂在她的頸後,隨著她一深一淺的腳步在頸窩處拂來拂去。
賀韞目光微動,忍不住抬起指尖,想幫她把這幾根發絲攏上去。
阿昭卻突然停下腳步。
他回過神來,剛抬起的手指又慌忙貼回身側。等阿昭回過頭時,他臉上已恢複了一如既往平靜自持的模樣。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阿昭警惕地看著斜前方高高的草叢,“像是女人的哭聲。”
賀韞仔細地聽著,果然聽到一陣細碎的泣聲。
“我們去看看。”
阿昭朝他招招手,兩人悄聲無息地往那陣斷斷續續的泣聲靠近,那聲音越來越清晰。
隔著茂密的草叢,她遠遠地看到山腳的小溪旁有一道人影,似是跪在一旁,身形單薄。
這絕冥山群山連片,毒草叢生,落石如瀑,許多人喪命於此。
就連那神通廣大的東廠督公,短短進出絕冥山一遭就失了一條腿,帶去的侍衛也是所剩寥寥無幾,不死也傷。
有說書先生便以此而編了個神乎其神的故事,因此謠言四起,上京人紛紛相傳此山為神山,專吸人靈氣,踏入山中者皆暴斃而亡。若是已死之人葬身於此,則可借靈氣超度。
阿昭之前下山買東西,聽聞此言便是嗤之以鼻。
若真按他們所說,那她阿昭豈不是山神?
但謠言並非隨隨便便就能止住的,她更沒有什麼意念傳聲的本事。
一時間這山腳下愣是生生變成了墳場。
直到這兩年上京又興建了不少寺廟道觀,謠言也慢慢平息下來,這才安靜些。
算起來,他們已經好久都沒有看到有人來此立碑了。
這小女孩看上去約莫十來歲,方才正號啕大哭,所以才會遠遠地就被阿昭察覺。此刻似是耗儘了力氣,不停抬手拭淚,細碎的泣聲斷斷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