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蹲坐在道觀的門檻上,她望著門外那棵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銀杏樹。
說來奇怪,道觀的供台上沒一個道家神仙,道觀中也沒有一個道士。
道觀卻能保持一塵不染,庭院中更不曾有一片落葉。
旁人看不見、進不來,兄妹兩人卻能自由出入。
師父和景夫子說這裡有天外仙人所設的陣法,應當與他們的來曆有關。
她問過哥哥,他們從哪裡來,父母是誰,家在何處。
哥哥隻說,不記得。
愣神之際,一匹受傷的白馬馱著少年疾馳而來。
“小木頭,景行的徒弟到了。”
清冷的男聲從蘇木身後響起。
蘇木站起身:“哥,走吧。”
蘇青遠一把按住蘇木的肩膀:“再等等。”
少年發現馬兒一到這古銀杏樹下就止步,想來已經到達到信中約定的地點。
四周空空如也,信中說來接他的師兄呢。
他還沒來得及多想,後麵追趕的馬蹄聲已經到了。
“臭小子,你還想往哪跑?”為首的獨眼漢子駕馬上前。
“白鷺書院弟子從不退縮,我一人勢單力薄,是打不過你們,但我的同門已經在此地等候多時,你們還不快快束手就擒。”說到這裡,少年手中緊緊攥著韁繩,他努力挺直脊背,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狼狽。
“小子,還想框爺不成。你想活命就告訴爺把人藏哪去了,隻要肯說。” 獨眼漢子不壞好意地打量少年,“憑你這皮相,留你一命也無妨。”
獨眼漢子身後眾人哄然大笑。
少年從沒被人這樣羞辱過,他漲紅著臉:“你,你等著我師兄出來,你就死定了。”
獨眼漢子麵露可惜,他揮揮手,旁邊隨從拉弓搭箭:“敬酒不吃吃罰酒。”
少年無奈朝天大喊道:“師兄,再不出來,小師弟我就要被壞人一箭穿心啦,你也不想糟老頭子後繼無人吧。”
隨從的箭矢射出,少年聽見金屬相交之聲。
一個小道士打扮的少年飛身挑開射來的箭矢,落地後手持長劍擋在馬前。
她扭過頭,笑道:“放心,小師姐保你不死。”
清風拂過她雙鬢間零散的發絲,一雙杏仁眼滿是笑意,像三月盛開的杏花,春水盈盈,靈光閃爍。
“下來吧。”一個高大的青年道士跟著出現。
少年恍恍惚惚地被青年道士抱下馬。
獨眼大漢看著憑空出現的兩人,莫非真如那小子所說是埋伏在此的書院弟子。他活了快兩百年,多少也聽說過天下名門大派的事情。白鷺書院是滄瀾界十大宗門之一,門徒廣布五洲四島。
但依他的眼力來判斷,女娃築基二階修為,男娃似乎還是個凡人。他們身上定是帶了什麼寶貝,所以才能隱匿氣息在此地埋伏。
巧了,他乾的正是殺人奪寶的買賣。獨眼大漢朗聲大笑:“你們兩個小娃娃還挺能藏。正好,小的送給大哥練功,大的讓爺爽快爽快。”
“曹三虎,散修,撫州順昌人,因天齊元年大旱,落草為寇,後流竄至陵海,與周老怪成立黑風寨......靈璧閣被你帶人滅門,是與不是?且不論這個,你先追殺我小師弟,後辱我兄長,這總不假。” 蘇木拿出冤情紙,逐字逐句念。末了,她捏著鼻子,十分嫌棄地看向曹三虎,“你身上的死氣都醃入味了,再不入土,棺材板都想跑路。”
曹三虎眯著眼,這還真是揭了冤情紙專門來捉他的。
滄瀾界中,修士少,凡人多。有修仙門派,也有皇族與世家。修士大多清心寡欲,追求長生大道。但也有少許修士貪圖人間富貴或滾滾紅塵,成為皇族或者世家的座上賓,保衛一方安寧。
白鷺書院向來中立公正,修士作亂,有冤者,隻要能提供一定的酬勞,就可將冤情紙貼至白鷺書院伸冤榜。
曹三虎不屑道:“你這小娃口氣不小,還真以為能把爺捉回去不成?”
蘇木一挑眉,反問道:“你還以為自己能活?”
被救的少年從懷中拿出一枚帶血的玉佩,上麵單刻一個“禮”字。他睫毛濕潤,聲音哽咽:“小師姐,師兄。曹三虎帶人下山強搶錦城靈稻,城主府滿門被屠,城中也被洗劫一空,這是證物。”
蘇木和蘇青遠同時一愣,他們來時路過錦城,拜訪過城主。
城主孩子名為薛禮,蘇木還指導過薛禮的劍法,少年手中拿的正是那孩子的隨身玉佩。
而少年口中所說的靈稻,是他們臨走前留給城主的贈彆禮。
蘇木與蘇青遠互相對視一眼。
隨後,蘇青遠將少年帶到銀杏樹下,白馬識趣地跟著主人過來,一道金色的半圓弧憑空將他們籠罩住。
陣法光芒大盛,結界拔地而起,將除了曹三虎之外的山匪一同困在一起。
天地之間,唯有蘇木與曹三虎對峙。
曹三虎麵色陰沉下來,這女娃是劍修不假,但沒想到那不起眼的男娃竟是陣師,他雙手握緊鐵錘。自己好歹也是築基三階大圓滿的修士,離金丹隻有一步之遙。那陣師有什麼本事暫且不論,先殺了這個口出狂言的黃毛丫頭。
他大喝一聲,雙臂鼓起,炸開衣袖:“爺今天非得把你這口牙全部敲碎。”
蘇木身形極快,如同利刃般穿破而來。
曹三虎的千斤錘向前一揮,兵刃相結,劍身顫動,卻不曾有一絲的退縮。
他不禁暗讚女娃力道之大,這柄劍身不足兩指寬的窄劍竟然能頂住這千斤錘。
女娃步伐變化多端,一身青衣道袍如同蓮花一般綻開。搏殺將近一刻鐘,他竟然一直在原地打轉,腳步未曾挪動過半步。
一股屬於築基大圓滿的威壓從曹三虎身上迸發出來。
蘇木沒有後退,一團血霧從她後頸的脊椎骨爬出來,時而扭曲成數不清的痛苦人臉,時而散作一團血霧。
劍花如朵朵蓮花絢爛,伴隨著無邊苦海般死寂的血霧。
千斤錘在劍影中被硬生生雕出無數道劍痕,可見女娃的劍法之快。
曹三虎雙臂上被雕刻出朵朵血蓮花,蓮花的形狀,有些是含苞待放,有的是花開正盛,有的則是枯敗無光。
蘇木偏著頭問他:“血蓮好看嗎?”
曹三虎看著女娃眼中先是冒出絲絲血絲,而後被一片紅覆蓋。她的衣袖自手腕處滑落至手肘,裸露的浮現魔紋。
自西域魔宗敗落,滄瀾界中的魔修越來越少。但現存的那些魔修,無一不實力強悍,以一抵十,甚至越境殺人。如昔日西域魔宗首席弟子於烈,他曾以金丹修為斬殺元嬰修士。
曹三虎大驚失色道:“你是魔修!”
“血蓮好看嗎?”見他不答,蘇木一改先前靈活的步伐,開始猛攻。
握緊姿勢也從單手變為雙手,一劍劍不再隻是劍尖觸及千斤錘,而是以泰山壓頂的氣勢劈砍下來。
眾人看見蘇木身後的血霧逐漸聚攏成一個雙手持錘、身形孔武有力的漢子,神似曹三虎!
而曹三虎眼中,看到的則是蘇木逐漸扭曲成自己的模樣,她手中的劍也變化為錘。
此刻,自己在與“他”戰鬥!
“他”人身後的血霧化作無數惡鬼向他奔來,他看清那些惡鬼的麵容竟然都是他錘下的亡魂,有錦城城主一家、靈璧閣師門......
慌神片刻,曹三虎咬住舌尖,劇痛讓他清醒了片刻,他看到“他”手中隻有一柄錘。
趁此機會,他一錘擋開“他”手中的這柄錘,一錘擊向“他”的肩頭。
“他”後退半步,吐出一口鮮血,不怒反笑,“他”的身影與血霧融為一體,形成一個血霧巨人,並大步而來。
他不得不得仰視“他”,高高舉起鐵錘進行反擊。
血霧巨人被擊中就分散開,而後凝實。
反複數次,曹三虎有種被戲耍的感覺。
他再次暴起,大有與血霧巨人同歸於儘的念頭。
每一下錘擊都使出了十成十的力,從一開始的遊刃有餘再到後來的力不從心。
雙臂漸漸變得沉重,他使出最後的靈力,卻砸了個空,雙錘被緊緊嵌入泥中。
他想拔出來,使不上勁。
血霧巨人中顯露出女娃的身影,血紅的眼如地域修羅,紅唇輕啟:“不喜歡血蓮,真沒品味。”
曹三虎臉色霎時慘白,一股寒意直衝天靈蓋。
蘇木如同劊子手,高舉冒著血霧的劍柄。
洋洋灑灑的銀杏葉從少年眼前滑過,遮擋了那一瞬間的視線。
等到少年看清時,蘇木閉著眼睛盤坐在地上,她肩頭道袍被鮮血浸染,麵色蒼白如雪。
少年眼底蒙上了一層霧水。他是世家子,從小受儘千般寵愛,從來不知道“難”字怎麼寫。錦城一事,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無能為力。
難道,他又要眼睜睜地看著悲劇再一次上演嗎?他無助地望向師兄,聲音帶著哽咽,不確定地問道:“師兄,小師姐是不是死了。”
蘇青遠正在擦拭陣盤手一頓。
“哭哭哭,給誰哭喪呢?”
少年抬頭正好撞上蘇木如寒潭冰冷刺骨的血眼,一股血霧向他襲來。
“彆看。”蘇青遠上前一步,擋在他的身前。
少年不解:“師兄為何攔我?”
蘇青迎上他懵懂的目光:“我怕你做噩夢。等她休息一會兒,我們再出發。”
等待的時間裡,少年細細交代這一路的經曆,重點講述錦城之事。
收到書院來信後,他騎著白麟馬一路趕來。路過錦城休息,第二天發現城門被封鎖。
他向客棧小哥打聽封城原因。錦城地處荒漠附近,常年乾旱,百姓缺衣少食。但近些時日,城主意外得到不挑種植環境的靈稻,他想分發給百姓,一同渡過難關。
黑風寨的人不知道從哪聽到了這個消息,不遠百裡趕來索要。錦城城主不願交出靈稻,黑風寨派人就圍攻錦城。
錦城城主築基二層,不敵曹三虎,被活活錘成肉泥。
曹三虎將其做成肉餅,對城主兒子說:“你要能吃下這肉餅,爺就考慮考慮放過這一城的百姓。”
城主兒子不過六歲,滿目淚光,口含著肉餅,從城牆上一躍而下。
少年心中憤憤不平又無可奈何,策馬救下尋死的孩子,因而被曹三虎帶兵追殺。
逃跑路上,他將孩子藏在一處隱秘的山洞裡,解下孩子腰間的玉佩作為證據,驅使白麟馬趕往約見地點,希望能夠得到師兄的幫助。
聽罷,蘇木坐不住強撐著起身:“哥,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