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還在懷裡不安分地扭動。
掙脫了她的手，衝下樓梯，躍到曉萱的褲腿上。
曉萱筆直地站在漫天彩霞下。
路燈滋滋啦啦響，打開的瞬間照亮她。
俯身抱起團圓，像沒動過那樣定定站在原地。
銳敏的視線穿過無數層深淺橘色交織的光，淩空鎖住她。
還是那一身素色棉麻衣，清爽又柔軟。
野蔓自己都沒察覺地偷偷瞪她一眼。
瞪完拉下眼皮，看著腳下的樓梯走下去。
小心！彆被這隻野狐狸騙了。
這幾個月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在提醒她。
這個女人的內心可不像看起來那樣柔軟，硬比石頭，冷比冰塊！
沒好氣的走下去，曉萱也走近幾步。
野蔓一眼都不看她。
搶回團圓，一直不說話，就這麼站在她旁邊，等她帶路去坐車。
“我抱吧。”曉萱伸手，想從她懷裡抱走團圓。
“不開車？”躲開她的手。
“那裡不好停車。”
不管野蔓怎麼反抗，曉萱最後還是從她懷裡穩穩抱起團圓。
見團圓乖乖窩在曉萱身上，野蔓也懶得再搶。
沒再說話。
盛夏蟬鳴聒噪，風來影動。
沿長街小鋪彎彎繞繞，她們走遠了萬家燈火，腳底的石板換成水泥路。
野蔓沒來得及換的高跟鞋，在曉萱的布鞋旁亦步亦趨。
曉萱低頭看了眼手表，“想看花火大會嗎？”
花火大會？久遠的名詞。
沒想到川岐現在還保留著一年一度的盛夏傳統。
野蔓內心升起蠢蠢欲動的期待。
然而，“小孩才看。”
她們又重回安靜，繼續走著。
不一會兒人如潮湧，少年歡聲笑語喧喧嚷嚷。
團圓有點受驚，弓起身子跳到地上。
野蔓趕緊蹲下去護團圓。
擁擠混亂的人群裡，慌手慌腳的。
團圓的後腳是被她托住了，但她的手現在在另一雙手心裡。
溫熱。
柔軟。
這回換野蔓受驚。
雙手微微顫了一下，變得很僵硬。
心臟亂跳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好像本來熱鬨的四周一下就安靜了，人也突然消失光了，雖然身體被什麼東西撞來撞去，但也不覺得擠了。
整個世界，隻有她了，還有旁邊那個把手搭在她手背上的女人。
“欸往前走走啊，彆擋路中間。”
粗魯的聲音打碎心窪裡冒了個尖的粉紅氣泡，野蔓抬頭，對上一張凶神惡煞的路人臉。
毛毛上的四個手慌亂了一下，野蔓迅速抽回，手心都濕了。
眼角看過去，曉萱低頭抱著團圓，食指和中指並攏梳順她頭頂的炸毛。
臉頰緋紅。
臉這麼紅，應該不是熱的吧？
……
她在臉紅什麼啊。
本來隻有一點點尷尬，現在，更尷尬了。
“好像有點多人。”
啊，聽這語氣，她也在尷尬嗎？
野蔓緩緩抬頭。
四周不知什麼時候圍滿嚴嚴密密的人群，水泄不通。
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腳下更是寸步難行。
不得已，隻能被人群推著向前走。
隻是……每走一步，人群就更擠一點。
她們便挨得更近一點。
直到手臂的肌膚緊緊貼在一起，鼻尖縈繞檀木的香氣。
“不好意思。要不團圓還是我抱著吧。”野蔓朝她點了點頭，眼睛卻不敢看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噢，好。”曉萱機械地乖乖地回應，抱團圓到她懷裡。
手臂好燙。
不知道她的還是曉萱的汗水，有點滑。
停到岸邊，時間剛好整，剛剛還在人聲鼎沸的大道瞬間靜悄悄，大家都在屏息伸頭看著海上方，等下一刻焰火的綻放。
藍紫色焰火在人群的驚呼中衝到極頂，又在人群的讚歎中盛放。
一朵又一朵的灼灼花火，熱烈而亮麗。
“快忘了川岐還有花火大會。”野蔓感歎。
曉萱明顯愣了一下。
沉了雙眸。
低頭不再看煙花，悶悶的。
可煙花知道野蔓在撒謊。
這條街，是她和曉萱走過無數次的花火大道。
高中畢業那年暑假，曉萱牽著她，“你知道它還有小名嗎？”
“不知道欸！叫什麼呀！”野蔓笑嘻嘻又好奇。
“萱狗大盜。”
曉萱說完，鼻子，臉頰，耳朵，脖子，全都紅透了！
連手心都是燙的！
好冷的笑話，野蔓忍住笑問她為什麼還有這個名字，太土了！
“你還好意思笑！你就是那個大盜，我每年都要在這裡，一點點被你偷走，今年你偷走的是我的手。”
野蔓臉燙起來。
她們安靜地相視了幾秒。
野蔓視角往下移，停在粉潤的唇。
呼吸急促。
野蔓一點一點把自己的唇送到她嘴邊。
“那，我還可以偷你這裡嗎？”
“早就是你的了……”
隻要放暑假，野蔓都叮囑曉萱，一定來陪她看煙花。
總共看了六次。
第一次請曉萱來陪她，還費了很大的勁，也等了很久。
那些年，她們兩個小小的影子，在燦爛盛大的煙火下，一年比一年靠近。
水泥路被焰火照得忽亮忽暗。
野蔓出神地盯著前麵的兩個影子，都在刻意保持禮貌疏遠的距離。
再抬頭放眼看去，原來一切早就變得不一樣。
沒有烤熱狗的小推車，沒有賣氣球的阿姨，沒有舉相機給人拍照留念的小販。
都沒有了。
再繼續覺得花火大道很熟悉，就難免是自作多情，一廂情願了。
“忘了是正常的，一直記著才不對。”花火落，曉萱低低地說。
“是啊，熟悉的地方也有變得陌生的一天。”清涼了一點，人群在慢慢散去，空氣是硝煙的味道。
曉萱轉頭看著野蔓的眼睛說：“很陌生。”
她也覺得花火大道陌生嗎？
她沒再來過嗎？
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曉萱才邁開步子，野蔓在她側後方跟上。
雖是土生土長的川岐人，但一個地方稍微變得跟上次路過的時候不一樣，哪怕隻是晝夜變換，都會引發路癡的被動技能——記不住路。
野蔓今晚虧就虧在這裡，活地圖曉萱占儘先機。
“去保管中心吧。”野蔓看了眼時間。
曉萱不回頭，“前麵穿過去更近。”
“嗯。”
兜兜轉轉，眼看旁邊的小飯館越來越像見過，前麵的路越走越熟悉。
直到熟悉的大石碑和校門在夜色中出現。
竟然到了川岐大學？
印象裡，保管中心好像在南門附近。
那確實從北門穿過去更近，看來曉萱不是故意繞到這裡。
走近校門，恍如搭乘了時光機，下一步就踏進大學青蔥的歲月裡。
雖是夜晚看不太清，但透過昏黃的路燈，眼前的古樹，腳下磨損的石子小路都能看得很清楚。
路過操場，學生嬉笑著走過她們身旁。
宿舍樓下再看那兩間寢室，如今換了一屆又一屆新人……
她們是在這個位置發現團圓的。
那時候團圓又瘦又小，躲在矮樹樁後麵。
現在這棵樹看起來，已經有三四個人那麼高了。
野蔓鼻酸，再也無法抑製內心瘋長的苦澀和哀婉。
這個學校，裝滿了她四年的時光，而身旁的她，是她七年青春的倒影，她的身上，又裝著她過去十年滿滿當當的情和欲。
她在前麵走得很快，用力擦了擦眼睛，在一飯樓下停住。
聽見曉萱走近了，她才神色自若地說：“蒸飯居然還沒倒哦。”
“嗯，而且沒換過菜。”
曉萱看著招牌，“最好吃的還是黑椒豬排。”
想念香噴噴的荷葉蒸飯。
“吃晚飯了嗎？”曉萱轉頭問。
在透明保鮮櫃前選好葷素搭配，進去老位置坐下。
野蔓記得，以前提過抗議，就在這個位置：“曉曉萱，為什麼我們每次來都坐這個位置呢！偶爾換彆的地方坐也有不同的體驗嘛！”
回應她的是曉萱溫柔又有力量的聲音：“我們在製造回憶，蔓蔓。下學期如果你先返校，想我的話，吃蒸飯就坐這個位置，你會感覺我就在你身邊一樣。”
“那你先返校呢？”
“沒有蔓蔓的學校我也不想來，我可以去你家找你嗎？”
“我去一下洗手間。”隻是想洗手而已。
可偏偏不合時宜地想起，昨晚洗手間裡熱烈又克製的曖昧。
野蔓身體僵硬。
曉萱讓了讓，“在那。”指了下洗手間的方向。
不用她說她也知道在哪，“謝謝。”
小店還有三三兩兩吃宵夜的學生，見野蔓捧兩個碗邁著小步很快地走來，曉萱連忙放下團圓，迎過去端到桌上。
“嘶，老板剛燉好的烏雞湯。”
野蔓甩了甩手，又捏捏耳垂。
曉萱湊上去聞，眼睛變得彎彎的，“老板又燉烏雞湯啦。”
“唔~跟原來的味道一模一樣欸。”
野蔓吹涼嘗了一口，“我跟老板說了不用不用，但她很堅持，我就記起老板第一次請我們喝湯的時候，你很不好意思，還說……”
野蔓突然頓住，慢慢轉正了身體。
捏住陶瓷勺子在湯裡慢慢攪拌，隻顧低頭吹湯。
曉萱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挪碗到自己前麵，十指不知所措地在碗沿上慢慢、反複摩擦滑動。
團圓落地蜷成一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