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裝扮得格外美麗
這美也曾擁在懷裡
可惜這是你和他的婚禮
而我隻是嘉賓
……
——《嘉賓》
她再突然闖進她的生命來,已經是十年之後的新人婚禮。
喜氣洋溢,恭祝聲音一片。
辛野蔓跟的士師傅掰扯不清楚,最後被隨便載到草坪的某個角落放下。
要不是因為回到故鄉,被真切的鄉音和若有若無的梔子芳香衝暈了腦袋,她一定訓斥一頓,再撥通投訴電話。
看看時間,來不及了。
穿過彎彎繞繞的小徑,好不容易才到草地中央。
她記得這是同學的婚禮。
可為什麼樹蔭下立著的照片裡,是她?
穿上白裙,站在新郎旁邊。
一絲痛楚帶著尖銳的刺頭擊中胸腺。
野蔓習慣地壓下,然後不再去注意它。
她又瞥了眼照片。
可新郎為什麼是他?
不對。
邀請郵件就是他發來的,新郎不是他才奇怪。
二人的關係,嶽曉萱說過的。
小張也在場,他還搬出很多證據來補充。
那年,野蔓拿著剛到手的獎學金,決定去L國。
是在那場罕見的強台風過後,匆忙地連畢業典禮都沒參加。
是小張攢局。
連了幾天的台風日,好容易風停。
叫了同班同學去ktv,釋放連幾日被學校禁足的煩悶。
“哎,我是為你們好呀,曉萱什麼情況,她家裡什麼情況,我們一個大院長大的,我能不清楚嗎?”
“我懂,我懂,像我們這些喜歡同性的,永遠沒辦法做自己!特彆是家中逼得緊的……我都怕哪天她再想不開……有時候,放手也是一種愛……”
“不是,曉萱她也是有苦難言呀。她不忍心跟你說這些,就是怕看見你現在這樣,哎哎,野蔓,千萬彆現在去找她問這些呀!你要問也彆說是我說的啊!”
小張除了也是性少數群體,還有跟曉萱相似的家庭背景。
酒後吐真言。
他向來靦腆羞怯,那天卻抱著酒瓶,說了很多。
很多她還不知道的曉萱的事情。
十八歲那年在鐘樓裡,曉萱偷偷地吻她嘴角。
初吻的驚慌,她手裡捧的一堆誌願表和學校招生簡章嘩啦啦落地,眼珠是遠處山頭太陽掉下的橘光。
第一次,她們親了很喜歡的人。
就是那個吻,讓野蔓更加堅定。
晚上回到家,她在日記本裡跟自己發誓。
保護嶽曉萱。
如果她在曉萱身邊,變成很大很大的困擾的話。
如果,離開就能保護她的話。
那她,是要遵守承諾的。
可在那之前,要去問清楚。
宿舍走廊的儘頭是一個小陽台,沒有燈。
劉海蓋住曉萱失了光的眼神,不知道她看向哪裡。
問完的答案。
是曉萱蒼白緊抿的嘴唇。
是聽了便讓人心碎的幾個字。
是沒有儘頭的沉默。
那樣的曉萱,是跨越了時空的黑洞。
隻要野蔓一回頭,就卷入漩渦。
稍不注意,蟄伏在裡麵的痛苦就變成紅螞蟻,一點一點爬滿身體。
野蔓低頭找空位入座。
眼角餘光裡,一雙白色高跟鞋,兀地出現在雜亂的背景前,正朝她這邊慢慢地邁來。
她看到她了嗎?
她是故意走過來的嗎?
野蔓僵立,忘了呼吸。
緩緩扭頭的時候,還能聽見脖子緊張的肌肉和骨頭摩擦的聲音。
噢對了。
紅包紅包。
野蔓又急又慌地在包裡翻來找去。
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樣緊緊拽出了紅包。
等待她走近。
“細仔,長這麼大了唷,新娘好漂亮哦!”
嚇一跳,中年渾厚的聲音。
“謝謝阿叔。”小張的聲音。
音樂突然變奏,不知道曉萱說了什麼。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說話。
她不喜歡彆人誇她漂亮的。
又過了一會兒,好像沒動靜了。
野蔓回頭。
才發現大家已經坐好。
而剛剛說話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
從剛剛就一直充氣脹滿的心房,被什麼刺破了,衰墜下來。
好像是失望。
不,不是失望,還有什麼好失望的呢?
有什麼身份去討這一份失望?
或許本來也沒認出她。
在L國法律圈打滾的這些年,她頭發也燙了,身上是利落的職業套裝。
以前的稚嫩早就不見了。
就像她也不認識現在的曉萱一樣。
小張,白紗,高跟鞋。
現場的嘉賓除了她爸媽,其他一個都不認識。
連高中大學那一幫共同好友都沒請。
“嶽曉萱女士!歡迎她!”刺耳的名字。
話音剛落,配樂又響。
鬼怪的《round and round》?
她明明除了那個歌手的歌,其他都不聽的。
前排的人全部扭頭看向後麵。
野蔓一下子對上很多張臉,隻好無奈也回過頭看去。
她不得不眯上眼適應刺眼的陽光。
再艱難睜開的時候,儘頭出現一襲純白的身影,緩步走來。
腳邊跟著一大團影子。
野蔓皺眉,定神聚焦一看。
驚訝,不敢相信。
還在猶疑。
下一秒就聽見什麼東西倒在地上,接著什麼東西又倒了,驚呼聲也此起彼伏的。
空氣凝固了一下,很快沸騰起來。
到處都是“喵喵”叫。
趁混亂,野蔓蹲下身,對前麵草地上張牙舞爪的小貓輕輕叫喚。
“團圓~團圓~”
小貓停下,豎起耳,看向野蔓。
一貓一人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悄悄僵持。
這場僵持沒有很久,野蔓剛打開雙臂,團圓便縱身跳到她的大腿上。
小張到右邊賓客區找小貓的時候,剛好看見它被抱起來,長舒一口氣。
笑著道謝,走近想要接走。
卻發現對方沒有歸還的意思。
抬頭,正對上一束寒冷犀利的視線。
他癡滯,然後——倒吸一口氣,怎麼是她?
她怎麼出現在這裡?他沒邀請她,那,難道是曉萱?
曉萱在左邊賓客區沒找到團圓,緊張地跑到對麵。
慌亂中看見了團圓。
卻漸漸放慢腳步,最後,隔著遠遠的就停下了。
她的目光,落定在了抱著團圓的女人身上。
呼吸變得困難。
辛野蔓。
能讓團圓突然變這麼規矩的,在這個世界上,隻有辛野蔓。
隻要認為團圓受到一點欺負,她就會像現在這樣把她護在懷裡。
一身的盛氣淩人。
往往她還沒開口,對麵要麼被嚇得道歉,要麼就被嚇跑。
雖然團圓現在被安安穩穩抱住,可絕不會忘。
這個女人,習慣擅作主張決定一切,對團圓也不會例外。
喜歡了就捧在手心,說不要的時候,也就不要了。
她一直這麼狠心,從十年前就是。
曉萱下意識地想取出腕中的檀木串珠捏住。
又意識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此時此刻。
她穿著裙子。
腳下……還是高跟鞋。
配樂重新響起,嶽曉萱發紅了臉。
轉身回到進場的地方,額頭的汗珠不斷冒出來。
小張跑到她麵前,不知所措。
“我求了很久,還是不肯把團圓還給我們,她這次回來,不會是要搶……”
“不重要,到我進場。”
小張光是聽這句話,隻覺得淡淡的,十分平靜。
他就站著不動,等曉萱更多的反應。
還沒等到,就被司儀喊話回去了。
大家坐定,修理後的音響穩定運轉,進場儀式重新開始。
偏偏雷閃,天色漸暗。
下起雨來,草地變得泥濘。
曉萱本來想快點走完,卻走得更艱難。
團圓踩著野蔓大腿站起來,甩掉毛毛裡砸出的水坑,掙脫跑開了。
眼看要直衝撞上曉萱,那團影子一閃,野蔓還沒起身,曉萱已經跌倒了。
她猛地站起來,可在遲疑,要不要跑過去。
小張這時已經兩步衝到曉萱身旁。
圍在她四周的,還有她們的父母。
最後,隻能把衝動化成口水咽下,揪緊喉嚨。
小張俯在曉萱身旁,人群中向野蔓的方向看過去一眼。
見團圓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她那。
曉萱腳踝紅腫,動一下就痛,大喊:“先去找團圓!”
他連聲應承,再抬頭,剛剛那個位置,隻是下著密密的雨,和雨中淩雜的空椅。
她和團圓,一起消失了。
她來參加她的婚禮,她們倆……現在這樣很奇怪。
一時的錯愕很快被另一個念頭打消。
正如他意。
抱著貓彆再回來。
*
回來了。
街上,總能聞到絲絲甜甜的,夾著點奶香的花氣。
野蔓以為早就忘了的,可禁不住味道撲鼻。
梔子花香在她腦袋裡,轉身變成小小的拉鏈頭。聞越久,開的拉鏈越大。
其實很快,被味道浸染過的某個當下,某段時光,馬上一點道理都不講,占據了她。
野蔓捏了捏拳,加快腳步,走到一棟五層樓高的花園洋房。
推開鐵門,穿過紅磚牆圍起的小花園。
還沒進到大堂,一套玫紅色西裝躍進視線。
“野蔓!”
“薔姐,多年不見。”野蔓笑著說。
薔姐拉了拉她,又細細上下打量,笑得眯起了眼。
“雖然偶爾我們也發郵件,但,是好久不見,算一下,也有十年了吧?跟你家那位還好吧?在L國這麼多年,也算是經曆過風風雨雨了,差點沒認出來,是不一樣了。沒有以前啊,傻裡傻氣了!”
又轉頭向前台介紹。
“這是辛律,我們所新加入的高夥。”
突然聽到那樣問,知道薔姐隻是關心,並無它意。
可心臟還是猛地跳快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