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漸深,殘暑猶盛,烈日炙烤大地,蟬鳴陣陣,路上行人寥寥,馬車飛馳而過,揚起一路塵埃。
馬車駛過朱雀大街,停在崇德坊正門。
車還未停穩,便圍上來了一群守衛,各個披堅執銳,表情嚴肅。
裴謹走從車上下來。
他來此為的不是彆的事,正是前幾日騾馬市上發生的傷人致死案。
一開始,他也納悶為何上司如此重視,查了之後才知道原來受害者大有來頭。
他是樂安公主府的家仆。
雖說隻不過是廚房負責采買的,算不上什麼重要人物。
但打狗也要看主人,自家奴仆莫明其妙地被殺害,公主怎會善罷甘休,少不得在大發雷霆。
結果便是,他們需得在一個月之內破案。
守衛一臉嫌棄地瞥了一眼那輛半新不舊的馬車,又將裴謹上下打量了好幾回,冰冷著臉問道:“什麼人?來做什麼?”
裴謹神情淡然,答道:“大理寺錄事,裴謹。”
“來做什麼?”
“找陳管家詢問案件相關事宜。”裴謹答道。
“有敕書嗎?”
敕書自然是沒有的,他們本來找管家前去大理寺配合詢問,管家卻推脫事物繁忙脫不開身,若是想要詢問,還煩請親自登門。
明明是公主要求一個月之內查清,府上的人卻又百般阻撓。
這也不合規矩,裴謹自然頗有微詞。
上司卻把他按了下來,修書一封說要親自登門,帶著裴謹一同。
如此一來,自然沒有敕書。
“沒有……”
一聽裴謹說沒有敕書,守衛立即打斷,作勢要趕他走。
“我有魚符,可以證明身份,還有管家的信件……”
守衛接過魚符和信件,反複查驗確定無誤後,丟還給裴謹。
表情頗為不屑,說道:“東西倒是真的,不過樂安公主位尊金貴,容不得半點差池,你沒有敕書,我不能放你進去,你回去取得了敕書再來吧。”
“我也不進去了,勞煩請管家出來。”
守衛斜眼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沒看見我們正忙著嗎?哪有功夫替你去跑腿?”
忙?裴謹還真沒看出來。
他在忙碌之中,被上司推來這裡,本就有些不情願。
這件事的確棘手,被拒之門外也是早有預料。
既然人家不見,他正好找個借口打道回府,回去還有工作要做,早些做完,或許還能睡個整覺。
忽地,清脆的銅鈴聲從遠處傳來,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循聲望去,隻見一輛的馬車飛馳而來,在陽光下金碧輝煌,很是刺眼,後麵跟著漫天塵土,他立刻後退兩步用衣袖掩鼻。
車子擦著裴謹而過,帶起的氣流將他卷向車輪,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緊隨而來的便是車後的揚塵,嗆得他咳嗽個不停。
馬車擦過裴謹,很快停在坊門前,守衛一改方才的盛氣淩人,一臉諂媚地迎了上去。
裴謹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站著,他不禁後怕,被馬車撞倒碾壓的事故近來時有發生,剛剛若再近一寸,他便會成為被害者。
他回過神來,冷汗已經浸濕衣衫。
“若是沒其他事,就彆杵在這兒了,礙事。”守衛朝著這邊大吼著。
狗仗人勢!
世風如此,這種人實在多如牛毛,他也不想多說什麼。
他正要離開。
就在這時,他冷不丁想起,臨走之時,上司大理寺崔司直曾交給他一隻錦囊。
原本上司也打算一同前來,午後臨時有其他公務需要處理,隻得讓裴謹一人前來。
“都多大年紀了,還玩錦囊妙計?”
裴謹腹誹著,從崔司直手中接過錦囊,正想要打開一看究竟。
崔司直卻製止了他,還說務必要在遇到棘手事時,方可打開。
他本著完成任務的想法,從懷中摸出錦囊,卻見錦囊中放著三個紙團。
人家錦囊妙計都有三個錦囊,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
哪有一上來就給三個的?
裴謹正要打開紙團一看究竟,餘光卻瞥見錦囊的內襯裡有墨跡。
上麵寫著:“一回一個,切勿貪心,否則不靈”。
就這?
這位崔司直可好,隻給了一個錦囊,還不標明順序,若是弄錯順序,還有什麼用處?
裴謹又看了一遍墨字,仍舊不解,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隨意取了一個展開,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字:“五”。
這是什麼?
裴謹一頭霧水,“五”到底是什麼意思?
果然不該相信那個老頭,哪怕一瞬間!
說什麼有了這個錦囊定保萬無一失,想必他早就知道這一遭也是白來,便想著犧牲自己好設一個苦肉計。
老謀深算!
老奸巨猾!
馬車稍稍停下,不過片刻隻見車夫揚鞭策馬,車子再次啟動,轉眼間已經進了崇德坊。
裴謹湊過去,找到守衛問道:“那位是……?”
“是許大人。”
裴謹會意,許公公可是聖人麵前的紅人,難怪都要敬他三分。
說話功夫,一個販夫走卒模樣的老頭趕著個“嘎吱嘎吱”驢車過來,那即將散架的車上置著兩個一人高的大木桶,方圓五丈之內充斥著令人作嘔的酸腐味,不用想也知道那就是泔水桶。
方才的事件,如今的味道,加上天氣炎熱,裴謹整個人都頭暈目眩,也不知造的哪門子孽,今天晦氣事一連遇著三回。
老頭熱情甚至略帶諂媚地和看守打過招呼,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正要遞給守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收回了手,趕忙翻出衣服下擺,在內側擦過手,這才將布包遞給守衛。
“有勞幫我看看廚房都有誰在。”
守衛接過布包,扯開一條小縫,用餘光瞥了一眼,心滿意足地笑了,隨後收好。
他又找出一本小冊子,翻了起來,間隙中隨口問道:“為何這個時辰才來?”
“彆提了,今早我正要出門,就看見我吃飯用的家夥事兒不見了,我順著車轍印來找去,可痕跡半路上就消失了,我找了一上午才在河邊找到……也不知讓哪個有爹生沒娘養的偷了去……”
守衛一邊翻動手中的小冊子,一邊打趣道:“誰偷你那破桶做什麼?又臭又重,定是你昨晚喝醉了酒,自己給忘半路了。”
“若是我自己忘了也就罷了,可不知被誰洗得乾乾淨淨,就那麼擺在河邊。”
“如此倒更奇怪了,若是彆人偷了你的東西,還帶走便是了,怎會還給你洗乾淨,還給你好好放著,我看定是你自己洗的,你自己倒給忘了……”
守衛一邊查看手中的小冊子,一邊心不在焉地說著。
老頭不置可否地回應道:“誰知道呢……”
守衛“啪”地一聲合上小冊子,對老頭說道:“你去找衛大娘吧,眼下隻有她在廚房。”
老頭表情猶疑,口中嘟囔著:“她呀……”
“她怎麼了?還耽誤你做事兒嗎?”
“她可是一文錢都要計較,本來就掙不到什麼錢,她再克扣些,我這一趟不就白來了嗎?”
這一趟不就白來了嗎……?
裴謹在一旁聽著,冷不丁的一句話深深地刺痛,他若連門都進不去,那才到真的白來了。
為了來這一趟,其他工作已經推後,晚上還要通宵,白來一趟實在得不償失。
聽著兩人的對話,裴謹不禁想起錦囊之中的那個“五”,他心下暗暗盤算,思忖著崔司直之意莫不是要自己行賄?那個“五”莫不是五兩吧……?
這也太……有失風骨了!
裴謹自小學的是君子之道,這種行徑,他無論如何都不願與之為伍。
“你還能白來?你當我不知道?你每日走這麼一趟,一年算下來比我俸祿還多……”
老頭嗬嗬一笑,“辛苦錢,辛苦錢……”
老頭說完,逃也似的一溜煙跑了進去。
守衛轉頭看向裴謹,說道:“大人,請回吧。”
他得了好處,語氣較之前緩和了些,卻也不多,他急著去查看布包,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便轉身便要離開。
“等等!”裴謹叫住了他。
“怎麼?大人有何吩咐?”守衛用詞恭敬,語氣卻毫無敬意。
裴謹欲言又止,他本來不想說,但若是不說,這守衛定然不會讓他進去,他反複糾結再三,還是下定決心一試:“那個……”
裴謹走近兩步,對著守衛低聲說些了什麼。
守衛大驚失色,難以置信地看著裴謹。
“可以我讓進去了嗎?”
“可、可是可以,不過隻能讓您一人進去……”
裴謹也不再爭論,他交代手下的小吏找個地方停了馬車,自己則大步走進坊門。
“大人,請進。”
進了坊門,裴謹遠遠看見那老頭的驢車拐近一條小巷,待他再走了一段距離時,卻又不見蹤影了。
崇德坊中便隻有公主府和明覺寺,公主府足足占了大半個崇德坊,原本坊中還有其他民房,後被公主府侵占,隻剩西南角的一間佛寺。
他就這樣緩緩沿著橫街走著,兩側皆是高聳的圍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此時,他感覺自己猶如罟網之中的魚鱉,隻能前進或者後退,除此之外再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