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崽還在期待一句回應,岑尋枝低下頭,見兜帽還好好地戴著,稍稍鬆了口氣,不算情願,但仍然摸了摸小兔頭。
僅是這麼輕輕碰一碰,就足以讓小兔兔很開心了。
遺憾的是,成年人並沒有被這種喜悅所感染。
岑尋枝看向房間裡唯一的陌生人,自認語氣還算客氣:“你是?”
“報、報告長官,我是弗拉夏·吉尼,聯邦人,賽瑟納林族,我家住在……”
“……不用回答這麼多。”
即便是以前在艦隊,岑尋枝一貫高冷,下屬們措辭、動作、乃至微表情,總是謹慎又謹慎。
難得見到在自己麵前還能這麼激動地喋喋不休的人,岑Sir竟然有點兒拿不準對待方式。
“是你撿到了他嗎?”
他的眼神輕飄飄落在小於身上,僅是一瞬,又收了回來。
這足以讓弗拉夏明白問題。
是自己帶回來的沒錯。
不過,能算是撿到的嗎?
“我問他家住哪裡,他一描述,嘿,巧了,正好也是杏臨江苑,我就把他一起帶回來啦。”
少年回答得相當簡約,前麵的部分完全略過,無論是花店,還是花店裡遇到那些個衣冠楚楚、很氣派的人。
和未成年人溝通,不能講邏輯,這是很久以前岑尋枝就明白的道理。
他再度看向旁邊的小孩兒,音量不大,但很有威嚴:“是他說的這樣嗎?”
幼崽點點頭,不忘禮貌:“謝謝哥哥送小於回家。”
短短一句話,有兩個詞戳到了岑尋枝敏感的神經。
一個是那晚叫他犯了PTSD當著小孩兒麵失控的,「哥哥」。
這個親熱的稱謂叫他眼皮狠狠一跳,好在,並沒有衍變出更多的枝節。
另一個則是,「回家」。
自己的住所,對小東西來說已經算是「家」了嗎?
在惱人的桑克斯來糾纏之後,他自己也頹靡地想念著家的概念。
不是空空的彆墅,也不僅是每日殷切相迎、搜羅各種不怎麼好笑的冷笑話的KFC。
那個「家」的構想裡,有一個軟軟甜甜的小身影,見到他就會笑。
這個詞從幼崽口中脆生生說出,聽在岑尋枝耳朵裡有一瞬間的刺痛。
也就那麼一瞬,爾後變自然如融入河流裡的一滴水。
小兔崽子膽小而單純,弗拉夏無論是真的好心送走失兒童回家,還是加以誘哄之類的手段,他說什麼小於都會聽。
所以這件事的始末,還需要再調查一下,以免這個來曆不明的小子還做了什麼多餘的舉動。
岑尋枝拒絕去想自己這種老父親般的擔憂心態從何而來。
另一邊的少年自然不會想到自己已經被偶像當做“嫌疑人”來排查了,他絞儘腦汁還想跟少將再說什麼,挑挑揀揀,好像什麼話題都配不上這位聯邦艦隊的光輝之刃。
奇怪的沉默是小於打破的:“那個,Fufu哥哥……”
小孩一臉欲言又止,似乎猶豫著要不要講出來。其他幾個人都看過去。
尤其是被點到名的弗拉夏:“啊?”
小於說:“花花。”
弗拉夏:=口=!!
差點把這麼重要的事忘光了!!
他腳踩風火輪衝出門,打開機車後備箱,差點沒哭出來。
那一大捧預訂已久、精心挑選的花束,在盒子裡連悶帶顛半天,散架不說,全打蔫兒了。
少年哭喪著臉,那家花店選出來的都是最上乘的鮮花,他若是現在重新預訂,這個時間點可拿不到什麼好貨;再說了,媽咪已經到家,可還有容易化的冰淇淋蛋糕等著呢,也來不及再買了呀!
弗拉夏急地團團轉,還好頭發足夠茂密,不然能被他耗禿:“這可怎麼辦啊,唉,唉!”
KFC並不精於園藝,然而也熱愛園藝,看見這一幕同樣為他感到惋惜。
至於岑尋枝對此更是一竅不通,保持沉默。
這時候,唯一的小朋友咬著手指,細弱的童音鑽出來:“Fufu哥哥,要不要小於幫幫?”
弗拉夏一愣,忽然想起自己邀請這個小弟弟去家裡是做什麼的——他可是有很厲害的特異功能呢。
他蹲下來,握住小於的雙手,眼神熱切:“好好好,請你幫幫我,就拜托你了!”
岑尋枝瞥見了這一幕,小兔子非但沒有瑟縮,反而好像很習慣被少年抓著手似的,臉上也笑盈盈,兩個小酒窩。
臨時監護人蹙眉,心裡莫名有點兒不舒服。
那小子果然還是要好好調查一番。
看不慣歸看不慣,還是得看看小於究竟能怎麼幫忙。
幼崽個子小小,踮腳也夠不著後備箱。
弗拉夏本來想把小於抱起來靠近花束,岑尋枝做了個手勢,萬能的機器人管家及時出場,選擇了一個聰明人都能想到的辦法:把花拿下來。
弗拉夏的嘴巴張成“o”型:哦對哦,自己咋沒想起來呢?
不愧是岑長官,真是英明極了!
今天對偶像的欽佩也又多了幾分呢*^o^*
KFC幫助解開了盒子的絲帶,揭掉上蓋。
接下來就是幼崽的show time了。
小於在花兒們麵前蹲下:“你們哪裡不舒服,可以告訴我哦。”
岑尋枝並不清楚小於擁有可以和植物溝通的能力,鑒於小家夥曾經安撫過他本人殘缺的、暴躁的精神力,可能這種治愈能力是互通的。
弗拉夏並沒有說,但岑尋枝看出了他多半是在花店撿到的小於。
很有可能就是在那裡,小孩子展現了能力。
康乃馨、繡球和百合無精打采,勉強抬頭看了眼小孩。它們記得它,是被星蘿選中的那個兔兔幼崽。
“你好呀,小家夥。”
“太熱太悶了,難受。”
“我……我暈車……嘔……”
小幼崽心疼地看著它們:“我有什麼辦法可以幫你們嗎?”
花兒們互相看了看。
“你能跟我們說說話就已經很好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需要吃點兒藥。”
“我……嘔……需要歇一會……再也不想坐車了……嘔……”
男孩伸出小手,溫柔地挨個摸了摸花兒們。
方才在花店的備花室,小兔兔沒有和所有花花接觸的機會,僅有星蘿忙著為他療傷。
花兒們羨慕星蘿,卻也知道自己沒有那個本領,隻能眼巴巴地看著神奇的小幼崽獨寵星蘿一枝。
現在,這份垂憐降臨在它們身上了。
蔫噠噠的花兒們像是得到了世間最珍貴的甘霖,慢悠悠抻了個懶腰,花瓣一點點舒展開,連揉皺的色澤都重新豔麗起來。
“哇!”
“小家夥,你做了什麼?”
“我感覺我好像沒那麼想吐了。好神奇啊。”
看見花兒們不再難受,小幼崽也高興地笑起來。
他不需要尋找病因,無須用藥,光是這麼說說話,摸摸頭,便能用也許是精神力的東西拯救一大把頹喪的花。
就像那天晚上,喚回了沉溺在深海中的岑尋枝。
所有人都看見了這驚人的一幕。
岑尋枝眸色一沉。
這個隨手從工作裡解救下來的小崽子,蘊含著非同一般的能量。
他和KFC交換了一個眼神:說不定,可以讓小家夥試試看。
弗拉夏倍感驚奇地“wow”,欣喜地抓著小於的手晃了晃,沒注意到旁邊成年人不耐的目光:“謝謝你謝謝你,這樣我就能把花兒送給媽咪了。走吧,小小魚,我們去吃蛋糕!”
小於也沒有忘記美味的誘惑,拉著哥哥的手就要走。
“等等。”岑尋枝冷冷出聲,“你從我家裡帶人走,還沒經過我同意吧?”
弗拉夏是個心大的孩子,至今仍未察覺到偶像對自己的戒備,還挺高興地邀請:“少將,我媽咪今天生日,我給她訂了花和蛋糕,我有這個榮幸請您也一起嗎?”
岑尋枝:“……”
KFC扶額,這什麼沒眼力見的孩子。
小兔兔已經滿腦子是香香甜甜的小蛋糕了,同樣沒看出來mama對此事完全是熱衷的反義詞。
小幼崽自被他們從集裝箱裡挖出來,就一直小心翼翼,說話都不敢大聲,生怕自己做錯了什麼再被丟掉。
岑尋枝難得在他臉上看見這樣活潑的期待,像個——像個正常的、這個年齡孩子該有的神情。
他不應該。
但他還是心軟了。
岑尋枝移開視線,閉了閉眼:“你陪他去。”
他沒有看向任何人,但KFC知道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管家為難道:“可是,少爺,我不能離開你啊。”
他“出生”的意義,他被激活的意義,他存在於世的意義,就是圍著岑尋枝轉,提供主人所需的一切,時時刻刻不離。
岑尋枝睜開眼,漂亮的眸子裡古井無波:“我沒事,你去吧。陪他玩一會兒就回來。”
看似平淡無奇的一句話,卻將KFC和小於的臉孔同時點亮了。
那不光意味著叮囑,也意味著歸屬。
可以出去玩——但結束了,還是要回家的。
這裡,就是小兔兔的家。
*
他沒有開燈,他們都走了之後,門廊的燈也跟著自動熄滅。
歡聲笑語漸漸在聽覺裡消失。
他靠在輪椅上,重新回到最熟悉、甚至是感覺到安全的黑暗和闃寂裡。
那是他一個人的深淵與汪洋。沒有岸,沒有止息。
就在這時,一束光撕破陰翳,重新映亮了他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手邊。
岑尋枝觸電般猛地一顫,隨即將顫抖的指尖藏進袖子裡,不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心悸時的狼狽。
本該已經去往彆人家的小幼崽啪嗒啪嗒跑過來,雙手小心又珍惜地抱著一朵淡藍色的重蓮桔梗。
“Mama!”大約是昏暗給了小兔兔勇氣,他大著膽子又呼喚了這個稱謂,紫瞳水靈靈、亮瑩瑩,“這個,花花,給mama。”
他把花塞到岑尋枝懷裡,又用小手碰了碰後者沒有知覺的膝蓋,悄悄念著“喜歡mama”。
幼崽似乎沒料到自己會把這話說出來,呆了一下,然後突然害羞了似的,還沒等大人有什麼反應,一溜煙跑了。
不愧是兔子。跑得真夠快的。
被丟下的岑少將還在發愣。
原本冰涼的膝蓋,有了一絲微弱的、但無法忽視的暖意。
小孩子的腳步聲在“哎呀快走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崽崽把花送給少爺了嗎?”“送過啦!”慢慢遠去,房間重新陷入靜默與寂寞。
輪椅上的人安靜了很久很久,最終垂眸,執起花枝,吻了吻淡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