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礦(1 / 1)

汴京大勝的喜悅持續到了第二天,然後就等到了更好的消息。在得到可靠的政治保證之後,小閣老的確是雷厲風行,隔日便派出屬官,強硬拒絕使者更換住處的要求——各大豪商提供的都是上好的用具,國朝已經是仁至義儘,爾等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高麗使者猝不及防,再三請求無果,便停駐京郊拒絕覲見;並派出最能言善辯的屬吏,到禮部哭訴賣慘。以往日禮部文官的做派,為顧及所謂厚往薄來的上國顏麵,多半要向小國讓步的。但小閣老豈是這麼好對付的角色?他派心腹在半途截住高麗使臣,直接塞給了對方一張清單——自高麗使臣出使以來,在各地走私販私,撈錢的詳細數目。

高麗是所謂“朱子之國”,存天理滅人欲嚴苛到了連禮部大儒都要驚呼太極端了的地步。出身兩班高門的使者居然私下裡做走私商賈這樣下賤的買賣,傳出去足夠讓他的家族社會性死亡一百次——原本還哭幾賴尿大力示弱的使臣隻瞥了一眼名單,立刻就不吱聲了。

說來也真是笑話,高麗使者那點走私受賄的粗淺手段,難道還敢天生撈錢聖體的閆小閣老麵前賣弄?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小閣老都不用派人細查,稍微算一算附近商號的賬目,就能把使團的褲·襠給翻出來!

這樣的降維打擊,豈是小國下臣可以想象?清單由使臣們傳看一圈,登時便是汗流浹背,終於不敢顯擺他們那嫻熟的小白蓮哭慘技術,老老實實聽從了小閣老的規矩。

但高麗人服帖了,倭人又開始作妖了。這幾個倭人號稱是倭國使節,與高麗結伴而來;眼見禮部態度驟變,一路上喋喋不休,抱怨連連。偏偏小閣老對倭國不甚了了,一時還頗為棘手——他倒是能翻出倭人的撈錢記錄,但誰知道對方在不在乎?

在此尷尬關頭,還是穆國公世子挺身而出,解決了麻煩。第三日下午,他隨小閣老會見外藩使節,彼此通報姓名之後,立刻往穿綠袍的倭人麵前扔了幾個油光鋥亮的銅板。

倭人使節楠葉西忍微微一愣,命人翻譯:“世子這是何意?”

“我也是受人之托。”穆祺微笑:“驛館附近賣鹵肉燒餅的陳老四和我說了,尊使上次買的十斤鹵肉還沒有找零呢。他做買賣童叟無欺,請我將零錢還給使者。”

楠葉忍臉色微變,立刻回駁:“想是世子記錯了,我等何時去買過肉食!”

“尊使不至於如此健忘吧?”穆祺道:“陳老四說,尊使買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他一不小心還濺了一點鹵水到尊使身上。這東西氣味特殊,又很難洗掉,他情願照樣賠一身衣服,請使者不要見怪。”

此語一出,楠葉忍終於再也繃不住他那張死了爹娘的哭喪臉,神色立刻就大變了——倭國倒對程朱之學不甚熱衷,卻在佛理上極為狂熱;從上到下吃素持齋,素來以葷腥為恥;若以真實曆史而論,倭國幕府幾十年後甚至會頒布所謂《生靈憐憫令》,百姓殺生食肉,竟有流放充軍的危險。於是數年之間人人自危,竟硬生生造就了個素食主義島國。

現在雖然沒有這樣嚴苛的法令,但上行下效的風氣卻已根深蒂固。如若使者吃肉茹葷的消息傳回去,那必定是天大的政治地雷,夠使團上下結結實實喝一壺熱的。

眼見楠葉忍眼神遊移,遲疑不語。穆祺微微而笑,施施然坐下了。賣鹵肉的陳老四是他精心搜羅,在京城上下尋覓許久才找出的小吃聖手;又費了數日功夫預備香料、精選肉食、調整配方,鹵出來的肉湯滾上一滾,能讓神仙都站不穩。如今在驛館周遭叫賣了幾回,到底是把大魚給釣出來了。

這樣的手腕也隻能收拾特定人選,算是對倭特攻。不過說來也真是奇怪,中原附近的兩個臥龍鳳雛,一個媚儒魔怔人,一個崇佛瘋批貨;真是取其糟粕,棄其精華,真是學啥啥不行,學壞倒一出溜。

倭人氣勢萎靡,訥訥不語,隻能老老實實的坐好聽話。穆國公世子與小閣老隻是奉命監管,在有明白旨意之前,不能與使團深談太多,也隻能寒暄聊天,彼此客套,送一送禮物拉交情。

按禮部的慣例,這彼此送禮的環節也大有空子可鑽。所謂泱泱上國無所不有,即使外邦隻送一點皮毛折扇之流的土特產,上國回饋的也必定是蜀錦名瓷寶石金玉,價值不菲的珍玩器具,倒手一賣千倍百倍的利潤,不由得使臣們不動些心思。

今日的流程也一如往常,幾個使節擺好了從國內帶來的一點山參魚乾各色木雕,就眼巴巴盯住了對麵的兩人——聽說穆國公世子大家出身,想必出手會格外大方一點吧?

穆祺從容一笑,伸手擊掌,幾位書辦魚貫而入,手中各捧漆盤,盤上高高壘好一摞書冊,裝訂精美紙張挺括,一看就是頂級的貨色。

世子肅然起身,稍稍理一理衣袖,恭敬取了一本書冊,向諸位使者展示。隻見封麵上龍飛鳳書,亮閃閃的金粉大字:

《禦製青詞全集》

“各位遠道而來,深情厚誼,難以為報。”世子道:“各國都是一衣帶水的鄰邦,邦交之重,怎能用尋常的俗物辱沒?在下思之再三,隻能以當今至聖至明皇帝陛下禦製之青詞充作回禮,聊表心意。諸位,聖上青詞微妙高深,難以儘述,正暗合天地大道、六合至理。還望諸位儘心參悟,不要辜負才是。”

諸位遠道而來、深情厚誼的使臣:…………

驛館內稍稍沉默,人人的表情都空白了那麼一刹那。諸位使節是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反應;小閣老則是大受震撼,連呼吸都暫停了:

用禦製青詞做國禮?原來舔皇帝還有這種舔法!

小閣老自負才氣無雙,在舔皇帝的賽道上一騎絕塵,縱使朝中夏衍、許少湖等,亦崖崖自高,視如無物。但不料簡簡單單一次會麵,竟然就見識到了這樣淩厲老辣的手段!

高手!天壤之中,還有如此高手!穆國公府榮寵不衰,果然其來有自!

高手會麵,惺惺相惜。小閣老心潮湧動,一時間又是敬服又是忌憚,委實難以言述。所幸穆國公世子乃勳貴出身,與他們不是同一賽道。不然兩雄相爭,閆黨恐怕都未必有現在的風光。

穆國公世子微笑:“諸位以為如何?”

幾個使臣嘴唇蠕動,但一句話也憋不出來。難道要他們當著上國大臣吐露心聲,說老道士寫的這些玩意兒狗屁不通,除了點火以外隻有擦屁股的價值?

有的事不上稱沒有二兩,上了稱千斤也打不住。使臣憋了半日,到底是無話可說,隻能起身接了這本禦製青詞,還要朝西苑行禮,感激飛玄真君十八代祖宗的大恩大德。

在欣賞完使節表演之後,穆祺愉快坐下,舒舒服服靠在了椅子的軟墊上,隻覺多年寫青詞的惡氣一泄而空,乳腺都為之一通。

垃圾果然是放錯地方的資源,他再一次領悟到了這一點。

·

接連吃了兩個大癟之後,使臣再也不敢多嘴,隻能老老實實談正事。那些遞交文書與覲見流程的繁文縟節,穆祺基本一竅不通。但他堅持坐在原地旁聽,還讓係統打開錄音功能,詳細記錄雙方交鋒的每一點細節。

以穆祺的本性而言,即使如何的鬱悶憋氣,也不至於和使者斤斤計較到這種地步。但現在情況實在大不相同了,若以史書的蛛絲馬跡判斷,那這一次朝貢互訪,恐怕是與數年後的驟然爆發的倭寇之亂頗有瓜葛,由不得他不小心戒懼,乃至於刻薄尖酸了。

初步的會談談了一個下午,禮部設宴款待,而後各自回府。剛剛拐進一處小巷,跟在身後的閆東樓便策馬追了上來,在他身側小聲提醒:

“穆兄,我看這外藩使者有些不大對頭!”

穆祺愣了一愣:“請小閣老指教。”

“會談閒暇時,我和幾個通漢話的使者聊了一聊,卻越聊越是奇怪。”閆東樓低聲道:“穆兄不知,按禮部舊檔的記載,無論高麗還是倭國,國中都甚是貧困,即使是彼國的顯貴要人,衣食住行也不過平平而已。但我冷眼看這幾個使者,吃穿上卻頗為講究,與檔案實在不符。”

穆祺眨了眨眼。閆東樓還隻能從檔案判斷,他卻很清楚兩國的底細。當然知道在農業時代這兩塊地到底是有多麼的鳥不拉屎,但以此來甄彆異常,還是太武斷了吧?

“可能這些使臣本就出身豪富呢?”他委婉道:“再窮鄉僻壤的地方,也總有幾個富人嘛。”

“要是生來就富貴,那也正常。”小閣老道:“但這幾個人的舉止,卻分明是久貧暴富,天降橫財,掩不住的一股子土氣……”

所謂三代豪富,才知吃穿;驟然暴富的新錢,在用度上終究無法與底蘊深厚的老錢相比。某些見識廣博的人物,也能從行止中隱約覺察出兩者的區彆。而小閣老天生撈錢聖體,火眼金睛稍一留神,立刻就看出了這群外邦貨色的底褲來。

當然,隻看出一點底色,還顯不出小閣老的本事。他為穆祺簡單解釋了幾句,從使者的衣著習慣分析到飲茶喝酒的品味,再統合中原對外貿易的流行風格,精準判斷出了這些人暴富的時間——最多也就是這兩三年才發的橫財,而且多半是毫無緣由的暴富,所以才揮霍無度,毫無節製。

對於這樣專業而精深的判斷,穆祺是五體投地,絕無疑慮。但他也很不解:

“這樣的橫財,是從哪裡來的?”

“那就難以揣摩了。”閆東樓搖頭:“哼,這些人揮霍起來,就連剔牙的簽子都是銀的。將來再這麼驕奢無度,怕還要鬨出事情來。”

按理說小閣老絕沒有資格指責彆人驕奢,但穆祺聽到一個“銀”字,卻不覺心中一動。他默默策馬回轉,腦中思索萬千,竟忘了吐這個大槽。

·

當天晚上,飛玄真君清妙帝君萬壽帝君沐浴更衣已畢,照例打開了天書,準備再次窺探兵解的奧秘,順便吃一吃不知從何處挖來的大瓜。但他隻看到了一行字:

【倭國應該已經發掘出了特大銀礦】

飛玄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