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論(1 / 1)

西苑之內沒有秘密。用不了半日的功夫,皇帝驟然暴怒的消息便傳遍京中上層,激起了無數的猜疑——國朝定鼎以來,宮苑中的風波便沒有斷過;昔日建文皇帝乘白雲而去,先朝武宗皇帝易溶於水,本朝清妙帝君又險些易燃於火;有此種種先例,難免叫人提著兩分心腸。

不過,皇帝很快便發了一道上諭,令閆分宜統管高麗使者朝貢的一切事務;旨意措辭一如既往,傳旨宮人也並無異樣;那隱約的疑心,便自然消弭。

而身為皇帝最親近的佞臣,閆分宜自是與君上心有靈犀,一點便透。他當日就召集禮部與戶部的堂官,共同商議接待高麗使者的辦法。好容易將章程議定妥帖,第二日便有西苑太監的上門,奉皇命查檢進度。

這本來也隻是浮皮潦草的慣有流程,但太監看一遍公文,卻連連搖頭,而後宣讀聖上的口諭:

“禮部奉命辦事,何乃奢靡過費至此!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換乾洗濕,常衣再浣之服,思天下有無寸縷之民也。聖人以百姓之心為心,禮部仰體朕心,孰可恣意妄為,揮霍無度?儉以養德,爾等慎之!”

閆閣老被這當頭一棒砸得汗流浹背,隻能下拜在地,百口請罪。但謝罪之餘,又不覺大生疑慮:他為了迎合皇帝辦好差事,倒也用心把接待的儀程添了一些,但無論如何,總沒有到“奢靡過費”的地步吧?

他隻能往太監手裡再塞一張銀票:“求公公指點!”

傳話的太監左右看看,終於開口:“皇上很關注接待高麗的事務,一日要問兩三次。”

閆閣老趕緊探底:“那聖上的意思是?”

太監小聲道:“皇上明明白白說了,禮部做事,為什麼要自作主張?明明有高祖皇帝時定的規矩在,為什麼不照辦?”

說罷,他拱一拱手,快步離開,隻留下閆閣老呆在原地。他茫然片刻,心中滿是崩潰,一時幾乎言語不得。

——高祖皇帝的規矩?高祖皇帝可是摳門到隻給正一品官員開十兩銀子月俸的狠人!要是按他老人家的規矩辦,那禮部的經費估計也就隻夠請高麗的使者吃一桶潲水!

奶奶的,不忘高祖要飯苦,同飲珍珠白玉湯,是吧?

想到此處,閆閣老胸口翻騰,鼻孔又是一熱,流出兩道滾燙的鮮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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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日的功夫,皇帝對高麗使臣微妙之至的態度,便瞬間傳遍了有資格知道的耳朵。外藩無關大局,一般人也就看個笑話。但對於摩拳擦掌,枕戈待旦,死盯著首輔寶座的清流一派,卻無疑是天降的喜訊,一舉翻盤的熱望!

太監傳旨後不過半個時辰,許閣老的門生,給事中周至成便悄悄拜訪尊師,傳遞了至關重要的消息:

“學生已經打聽確實,閆分宜確實被陛下申飭了一番,雖未點名道姓,也是顏麵掃地了!”周至成很是興奮:“閆黨借大禮議逢迎聖意,手握禮部也有十來年了,如今正好是敲打他們的的機會!”

許少湖本想開口,卻又疲乏的閉了閉眼。他昨日又服了半粒金丹,寫了報告呈奏聖上;雖然用量慎之又慎,仍然是出恭數次,小解十餘回,竄得現在都有些發虛,實在不適合政鬥這樣高難度的活動。他隻能望向身側的高中玄:

“素卿,你怎麼看?”

高中玄身為裕王保傅,素來謹慎,隻沉吟道:“閆黨濁流禍國殃民,自然不可不除。但我看皇上的口諭,未必有苛責閆分宜的意思,現在恐怕不宜動手。”

這話說的也是正理,但周至成心中卻很是不服。他的才氣見聞遠不如清流中的人物,不過仰仗著母家與許閣老的一點親緣,才能勉強攀附到現在的地步,在門生中也頗有些臉麵。近日聽聞許閣老極看重一個姓張名太嶽的舉子,有意納入門下。他便暗自生出了不少危機感,很想借機表現表現,鞏固地位。

他辯駁道:“濁流也不過就是靠著閆分宜諂媚奉上,才能竊據高位。高師傅何必這樣畏懼!”

此話一出,高中玄倒沒有什麼所謂,許閣老的臉色不由微微一變。自西苑議事以來短短數日,雖然朝中大局並無變更,內閣的勢力卻微妙的有了起伏。原本首輔以下並無高低,但皇帝如今簽發敕令,都是先送閆分宜,再送他許少湖;閆分宜又額外拿到了一顆清涼殿的銀章,可以隨時入值,無需通報。如此雙管齊下,權勢無疑是大大的增長。

周至成說得不錯,這的確是閆分宜奉承聖上,賣力舔來的回報。但他許少湖難道就不想舔了麼?可天賦這種事情就是沒有辦法的。閆閣老天生丹藥聖體,萬劫不壞的天選小白鼠,硬磕丹藥麵不改色,許閣老這樣吃半顆就能竄一天的弱雞,又豈能與之相比?!現在聽到一句“諂媚奉上,竊據高位”,那可真是刺心。

想一想如今敏感的局勢,許少湖頃刻下了決心:

“都可以暢所欲言嘛。至成,你不妨再說一說。”

這顯然有默許的意思,周至成喜上眉梢:

“閣老明鑒。閆黨禍國殃民,焉能容他們把持權柄?學生的意思,是不妨這一次狠一狠心,乾脆借著陛下的旨意,直接把高麗使臣朝貢的事給砸了!閣老,長痛不如短痛,接見外藩的事情鬨得越厲害,閆黨的瓜落便越大。就當國朝身上爛了一塊肉,擠掉閆分宜這個瘡!”

他說的疾言厲色,義正詞嚴。在旁細聽的高中玄卻微微眯眼:高麗使臣朝貢的事情搞砸了,丟的又是誰的顏麵?動搖的是誰的人心?用這樣的法子去爭,實在有些越線了。

但許閣老沒有吭聲,他也隻有淡淡開口:

“那又怎麼料理此事呢?”

周至成很興奮:

“高師傅,這也不難。禮部原就有咱們的人,隻要讓他們在接待的文書裡有意無意的刺高麗人兩句,事情便非砸鍋不可,也查不到我們頭上。我去鴻臚寺查過底檔,原來高麗王位傳承,也是混亂不堪,不足為外人道……”

許少湖與高中玄同時皺起了眉:你說高麗就說高麗,“也混亂不堪”的“也”字是個什麼意思?

周至成毫無察覺,依舊滔滔不絕,賣力炫耀:

“譬如吧,當今高麗王的父親孝祖王,那王位便來得相當之可疑,多半是從先王敬宗王手中奪取的,如今尚有宮變的餘波。這位敬宗頗通文墨,我們隻要悄悄在文書中化用兩句他的詩詞,高麗使臣便決計無法忍耐,多半要翻臉。”

許少湖的臉色緩和了:“原來還有這樣的淵源。不知這位高麗敬宗又是什麼來曆?”

高麗廟小妖風勁,宮變易位多如牛毛,貴戚間又有近親通婚的舊俗。周至成翻著白眼算了半日,才勉強理清楚:

“孝祖的父親,原是敬宗祖父的異母弟,彼此又有聯姻。這麼算起來,敬宗該喊孝祖一聲‘叔叔’……”

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不得不低頭躲避驟然兩道生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