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外冷風蕭蕭,寂然無聲。圍在宮牆外的重臣們麵色詭異,彼此默默不語,隻有在上轎登車的時候,拱手打個招呼,隨後便匆匆離去。
方才宮內轟然亂成一團,眾人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而後便是李再芳連滾帶爬竄出屏風,抖著嗓子命人將他們統統送了出去。這些大臣們放心不下,在冷風中又等了足足一刻鐘功夫,才等到鼻青臉腫的王本出來宣讀皇上的口諭,說是不小心踩到道袍失足跌落,如今已無大礙,眾臣工無需掛念,儘可散去雲雲。
眾人滿腹疑竇,也唯有無言退下,不敢在這宮中禁地多說一句。穆祺騎馬踱出西苑,在無人處悄悄打開係統一看,隻見皇帝的狀態後掛了一個“皮外傷”,好像還就真是個簡單的摔傷。
但皇帝修持日久,這步罡拜鬥的儀式少說也練了上千次,閉著眼睛也能踏行無誤,又怎麼會平白無故的摔倒呢?穆祺百思不解。索性不想,騎著馬搖搖擺擺朝家中走。
提前下班的社畜,乾嘛還要關心老板的安危?
剛剛拐過一個路口,徐國公長子徐立本便笑嘻嘻迎了過來,與他策馬並行:
“老七,今日又去西苑值班?你前日托我們尋的文人,我也有些眉目了!”
穆祺想了一想,記起自己前幾日與幾家勳貴子弟賽馬,的確也順口說過抄錄《大典》,缺幾個文人統領的麻煩。穆國公是國朝諸勳貴之首,他這世子的身份更格外尊貴,無怪乎順口一句閒話,都有人替他尋訪。
於是他也微笑:“那多謝徐兄了。敢問徐兄,尋訪到的是什麼人物呢?”
徐立本很是得意:“這不是我找到的,原是我老爹幕僚的舉薦。這位清客相公說,他在京中偶遇了一個久試不第的士人,與此人吟詠過幾回,才知道他胸有錦繡,絕非俗物。最要緊的是,此人現今窮困潦倒,等米下鍋;每月隻需五兩銀子,便可聘他用心辦事,豈非是大大的劃算?”
勳貴子弟居然在銀錢上斤斤計較,也實在是可笑。但穆祺仔細聽來,卻不由大為心動。說來可憐,穆國公府在京中的產業不少,但他雇人抄錄大典,又要與豪商淘換海外的奇種,嘗試各種土法技術,補貼他的幾個怨種朋友;幾年隻進不出,也把私房淘了個精光。實在抵擋不住性價比的誘惑。
他忍不住道:“不知這位士人是什麼來曆?”
久試不第懷才不遇的身份,算是當下士人時興的cosplay,至於究竟有沒有才華,他本人很是懷疑。
徐濤笑道:“七哥忘了?就是我前幾日與你說過的那個昆山舉人,聽說家住項脊涇,所以自號項脊生,還有文集在市麵流傳呢。”
穆祺猛的倒抽了一口涼氣:“項脊,項脊……枇杷樹!”
徐濤莫名其妙:“什麼枇杷樹?你要吃枇杷,我叫湖廣會館給你送來就是了。”
穆祺木了片刻,終於探出手來,一把抓住徐濤胳膊:
“多謝老哥了!”他極為熱切的開口:“煩請你馬上通知這位歸先生,我隨時在家中恭候,一定不會慢待了他!”
徐立本更莫名其妙了:“好吧,我一定把話帶到……等等,你怎麼知道他姓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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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徐立本答應替他請人,但這位歸先生常常到京郊趕赴文會,一時也未必能把消息遞到。穆祺興奮難言,回家後思索良久,又吩咐管家預備下自己的名帖,明日親自派人送到歸先生府上,聊表鄭重。
收集名人就像氪金抽卡,可以不用,不能沒有。就算抽不了葛相那個級彆的ssr,抽一張上過課本的人命過一過癮,那也是好的嘛。
為了抒發收集到名人卡片的得意之情,穆祺打發走管家小廝,又打開係統,預備將自己的狀態更新為“亭亭如蓋矣”,以此反擊林禮那隻死海豹平均兩天更新一回的《出師表》。但屏幕剛一彈出,係統便是叮咚一響:
【恭喜!您的強國進度條上升,請再接再厲!】
穆祺:?
除了早年費儘心機彈劾了幾個貪官推行了幾項技術,將強國進度條勉強推進了個百分之零點;自從被皇帝老登的陰陽狂悖折騰得心力交瘁乾脆躺平之後,他已經沒有聽到過任務進度條變動的提示音了。如今久彆重逢,詫異更遠大於驚喜:
我最近也沒做啥呀?
他一臉懵逼的打開係統,看到兩項通知:
【提前清理左都副禦史狄茂彥,延緩鹽政崩潰的速度;進度增加:0.1%;
采取正確舉措,避免朝鮮奪嫡之爭,維係朝廷之於外藩的影響力;進度增加:0.05%
請繼續努力】
穆祺越發茫然了。狗比係統的尿性他非常清楚,在進度的計算上斤斤計較得惡心。除非是確鑿無疑,與穆祺息息相關的項目,其餘關聯性弱那麼一些的政策,都不肯隨意為他加分的。但穆祺回憶再三,是實在記不得自己與高麗能有什麼關聯呐!
難道狗比係統的服務器混亂,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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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噸噸喝下半碗吸附重金屬的牛奶。穆祺打開聊天窗口,要含蓄的顯擺自己剛剛得手的珍品。但打了一個招呼之後,劉禮的頭像卻是隔了半日,才發來一條消息:
【老七,你先前給我送的辣椒很好,以後不必送了。謝謝啊,麻煩你了。】
【穆小七:?】
【海豹吃我一矛:被相父發現了……】
雖然隻有寥寥六個字,卻寫儘了劉禮的心酸。當然,這也怪不得他。為了顧慮影響,林禮辦事還是很小心的。從穆祺手上拿到魔鬼椒後,他精心過濾了色素,隻留汁液,與豆沙黃糖混在一起,外裹糯米,包成又香又甜毫無破綻糯米丸子,命人賞賜給胡說八道居心叵測的丞相府參軍李邈,包他一吃一個不吱聲。
雖然李邈嘴賤得叫人惡心,但劉禮到底沒有殺伐果斷的本事,隻能讓大臣鉤子受罪,暫時還不能讓大臣腦袋搬家(他倒不是不想,但這不是有相父攔著嘛);所以分量上特意做了調整,按理不會有什麼大礙。可惜,他到底還是忽略了上千年時光的演化——三國時代的四川成都,可不是後世與老火鍋辣子雞香辣兔奮戰數十年,消化道久經考驗,肛腸科空前發達的成都;就當下那點靠茱萸生薑提煉的辣度,又如何能與之相比?
所以,李邈一口氣吃上七八個丸子,等口渴時再喝兩口熱水,那在胃液中浸泡出的辣椒登時便發作了。至於效果如何,則不必贅述——據同在衙門辦公的幾位書吏說,他們當時還以為是附近的人家在殺豬呢!
這樣的號叫連天,痛不欲生,當然驚動了丞相。丞相查明底細,當晚便入宮麵聖,勸諫皇帝。不過劉禮也早有預備,並不憂心:糯米丸子的其他原料毫無問題,辣椒的來曆也無從查起;就算旁人有所懷疑,又有誰敢逼問他這個皇帝?
但在這樣精細的掩飾前,相父卻隻說了一句話:
“聽說陛下賜給李邈的丸子還剩幾個,不知臣能否嘗一嘗呢?”
劉禮立刻就萎了,老老實實承認了自己的小動作。
【……然後相父就教導了我半天。】劉禮嘟嘟囔囔,很是哀怨:【相父說,大臣本來就有進諫的職責,就算說得不對不好,也不能用這樣的手段來對付;朝堂上的事情,一定要光明正大,不要陰謀詭計。即使要批,也要公開的批。不過——不過此人明明就是在惡意造謠嘛!居然還在奏折中影射相父與東吳勾結,暗害李嚴……這樣的奏折,怎麼能夠公開?!太侮辱人了!】
【穆小七:那相父怎麼說的?】
【海豹吃我一矛:相父說,他這一生行事,沒有什麼不能見人,怎麼會害怕一份奏折?相父還告訴我,李邈要是私下裡傳這些話,那就是行“蘇、張之事”,挑撥離間,非得嚴懲不可;但他公開上折子說,那就是他份中應有的責任,說得再難聽也不是罪過。隻要他願意公開發言,就應該讓他說話。
我當時很不高興,又說李邈純粹是小人投機,還列舉了他很多的劣行,一定要把他趕出朝廷。但相父又勸我,就算此人心思真有問題,也要公開辯駁,以實證批評他的錯誤,澄清絕大多數臣工的疑慮,凝聚眾人之心。這才是君主應該做的事情……
哎,這種胡說八道整天造謠的貨色,居然都不能爽爽快快的處理,也太憋屈了。】
看起來劉禮的確很憋屈,居然一反常態,囉哩囉嗦抱怨了這麼多。但穆祺瞪著他打的那一串抱怨,卻是木然許久,才啪啪輸入:
【穆小七:公開辯駁,凝聚眾人之心……這是標準的‘團結—批評—再團結的步驟’。】
【海豹吃我一矛:啥?】
【海豹吃我一矛:怎麼聽起來這麼耳熟呢?】
【穆小七:你當然應該耳熟,這是考研政治課本上的必背知識點,組織工作的不二法門!奶奶的,你這個臭海豹還敢在我麵前唧唧咕咕!你說,這天底下還能有誰,會這樣不厭其煩,把組織工作之類絕密的屠龍術,掰碎了揉細了一口口喂給你?!這他媽是在手把手教你當皇帝啊!——十年零基礎,從廢物點心到治世明君——這樣的課程有幾個聽過?你居然還敢抱怨!】
【穆小七:不知好歹的臭海豹,吃老子一矛!】
穆祺一口氣噴完,口中依舊呼呼喘氣,真是破防又嫉妒,委實難以忍耐。他們三人組抱團取暖,彼此扶助,穿越的開局卻各有不同。他自己出場時,原身的父親已經因傷休養,到金陵侍奉高祖陵墓,一年也未必能見得了幾麵;另一位趙菲身份更為尊貴,但據說也是孤兒開局,身邊風波詭譎,連可信的親人都沒有幾個;隻有劉禮,隻有劉禮——
有相父就是好啊,有相父的孩子像塊寶啊!
麵對這樣冷酷的現實,他與趙菲心中的滋味,自然無以言喻。偶爾怒罵歐皇,也在情理之中。
劉禮似乎愣了半天,才終於回話:
【我也知道相父樣樣都是為我好嘛,這不就是私下咕噥兩句,又有什麼嘛……】
穆祺翻一個白眼,幾乎要冷笑出聲。真正是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不說尋常君臣,就是天家父子,又有這樣的親密無間嗎?彆的不講,就看一看他們家不說人話的老登,與裕王靖王思善公主的關係如何?
這還是親生的呢!
劉禮好像也有些心虛,迅速岔開了話題:
【好了,我要叮囑相父按時喝酸棗仁安神湯了。對了,趙菲姐怎麼還沒有上線?她上線了踢我一腳,我還有東西要問她呢。】
穆祺嗬嗬一聲,沒有接話,但也下意識瞥了一眼右上角備注【廢帝搓麻】的灰色頭像。如果他沒有記錯,趙菲已經離線半個月之久了吧?奪取陝州的戰鬥居然這麼艱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