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評(1 / 1)

【穆小七:在嗎?】

滴滴一聲響,對方很快回複了。

【海豹吃我一矛:在呢。你終於上線啦?菲菲姐這幾天都沒有打開過係統,也不知道在忙什麼。】

【穆小七:她在忙北伐吧,聽說已經和李彥仙等會師,儘收陝州,準備克複汴京了。這是大事,我也不好打攪,隻能麻煩你一次。】

【海豹吃我一矛:又是青詞的事情?兄弟倒是義不容辭,不過你們那個老登催得也太急了吧。】

不錯,青詞逼得如此之緊,偏偏又不能請槍手代筆。穆祺無奈之下,隻能與林禮合作,互通有無——雖然朝中大小事是葛相一把抓,但皇帝養兩個幫閒文人還是很輕鬆的。三國亂世文風熾盛,崇道的氣氛格外濃厚,寫一寫青詞也不足為奇。而且文筆上佳,也經得住老登的挑剔。

穆祺啪啪打字:【是啊,麻煩三天之內趕出來,我還要急用。你上次要的水稻種植技術圖解,我也幫你找到了,明天就能送過來。】

對麵遲疑了片刻:【……多謝。不過我還想多問一句,你上次送來的辣椒,還有沒有剩下的?】

老道士手下難以施為,穆祺到這個世界混了幾年,除了抄錄《大典》,多半時間都用在琢磨小事上。他托海外的行商弄來了辣椒的原種,精心飼育後選出了可食用的品種,除了自己享用之外,還給兩位好友各送了不少,掙了不少義父的麵子。

【你吃的是不是也太快了?】穆祺打字:【上個星期才送了你十斤吧。】

【海豹吃我一矛:不是我吃。】

【海豹吃我一矛:你也不要選啥好吃的品種,你挑選最辣的,辣兩頭的最好。】

【穆小七:……什麼?】

【海豹吃我一矛:你知道相父最近讓我自己看奏章,學著辦事吧?我管了幾天,就有人忍不住要投機了——有個姓李的丞相府參軍,不曉得是不是生下來他媽隻養了胎盤丟了腦子,居然給我上了一份密折,彈劾相父“擅權亂政、心懷不測”,還要我早做防備……】

諸葛丞相“擅權亂政”、“心懷不測”?穆祺緩緩張大了嘴,感覺這位李姓官員的腦袋,大概是有那麼一點危險了。

說真的,他還不如彈劾皇帝是個混吃等死的蠢貨呢,估計劉禮都要平和的多。

【穆小七:……臥槽。】

【海豹吃我一矛:老子當時就想傳他入宮,賞他二百廷杖,打死算完。但董侍中勸阻我,說宮中府中,俱為一體,不能動用私刑;老子又想派太醫上門,灌他二兩巴豆兌鶴頂紅,把他一肚子的臟水清上一清。但現在相父就在成都,鬨大了肯定是要攔住,搞不好還要替這賤人說情,輕輕放過。思來想去,隻有從你這裡想辦法。

老七,你一定要幫兄弟這個忙。煩你去找最辣最狠,能從舌頭到屁·眼直接辣穿的貨色給我,老子包在粽子裡賞他吃下,給他辣個腸道粘膜破損,看他還嘴賤不嘴賤……】

穆祺思索片刻,果斷發話:

【可以。我上次看到有廣東的海商賣盆栽,裡麵種的應該就是後世魔鬼椒的前身,說是暹羅人種來防大象的,可見厲害。我一定替你搞到。】

汙蔑葛相是吧?滿嘴胡話是吧?兄弟的相父就是他的相父,“對子罵父,即是無禮”!

好兄弟答應得這麼爽快,林禮顯然開心了:

【那好,我再多找幾個人幫老七你寫青詞啊,包你們家那個老登滿意。】

·

好兄弟很守信用,第三天下午就把稿子送了過來。穆祺審定了一遍改了改用詞,剛好能趕上給皇帝值班的截稿日期。

他當日早早睡下,半夜寅初三科便被管家喊了起來,朦朦朧朧洗漱更衣,先服人參,再含一片雞舌香提神;打點妥帖後,被貼身小廝扶上馬來,一搖一晃,在寒風中慢慢踱到了老道士暫居的西苑惠熙宮。

清涼殿內照舊是燈火通明,大太監李再芳親自迎出殿外,領著幾個司禮監的秉筆接閣老們的肩輿。勳貴子弟身份不凡,在這樣的地方也不過平平而已,隻有幾個小太監替他拉馬整衣,還送上熱手巾擦臉擦手,暖一暖僵木的肌肉。

好容易收拾齊整,穆祺挎上那純屬裝飾的腰刀,跟在隊伍末尾,默默走進惠熙宮正殿。但剛剛跨入宮門,他便覺精神一振,竟是暖洋洋春風迎麵撲來;再定睛一看,惠熙宮四麵竟然都張設了屏風錦帳,將門外寒氣擋得嚴嚴實實;,又有七八個鎏金銅盆陳設殿角,其上白氣氤氳浮動,儼然是灌了滾水取暖,無怪乎這樣溫暖如春。

這就實在是奇了。也不知是修煉有成,還是磕藥磕成了生化魔人,老道士參悟日久,漸漸煉成了個寒暑不侵的真身;哪怕是帝都淩晨隻有兩三度的氣溫,依然可以穿著一件單薄道袍在寒風凜冽中瀟灑飄揚,怡然自得;他招人議政的宮殿,從不需要什麼炭火暖盆,委實令人敬服。

可北方的寒氣終究還是太凜冽了些;如穆祺之類火氣旺盛的世家子也未必頂得住冷風,何況六七十的閣老重臣?即使朝服中厚厚的添了狐皮、貂絨,隻要天氣一冷,依舊在靜坐時忍不住的發抖,乃至於上下牙齒捉對廝殺,好似快板。

以往穆祺隨眾人守衛殿中,有時不由都惡意揣測,覺得飛玄真君特意布置這種陳設,莫不成是熬老頭子的戰術,用寒氣引發風寒、體熱、呼吸係統病,對年均花甲的內閣老臣,的確是效力拔群。這樣前赴後繼,優勝劣汰,也免得資曆深厚的大臣掌權太久,令皇帝不安嘛。

有這樣牢不可破的先例在,而今殿閣中添的錦帳暖盆,便格外叫人詫異了。當先入內的夏衍夏閣老便止住了腳步,回頭看李再芳:

“李公公。”

李再芳恭謹低頭,語氣和婉:“是陛下的口諭,說閣老們都有年紀了,冒著寒風來當值,也是不忍心呐。以後殿中都按這個布置,閣老們便不必謝恩了。”

雖然有此一句,幾人仍向正殿屏風躬身行禮,而後小心坐下。剛剛一坐,後背立刻有了反應,原來墊著狼皮褥子的靠椅竟是熱燙燙的暖人,顯是用湯婆子提前熱過。

閆閣老也就罷了,夏衍、許少湖等卻覺腹中一陣熨帖,刹那間安定了不少——數日前服藥後腸胃登即造反,竟是斷斷續續泄了兩三天。所謂好漢難頂三泡稀,即使服下了人參、當歸補氣,淩晨上朝時依舊覺得寒風刺骨,腸胃不時蠕動抽搐。如今有東西暖著他們飽經風霜的臀部,當真是大大的鬆快了。

同受磨難的夏、許兩位對望一眼,心下都很明白,知道這是皇帝滿意他們服丹的態度,特意給的一點安慰。

禦前得臉當然是好事,但如此一來,怕是禦賜的丹藥也再不能中斷。一念及此,閣老們的腸道又隱隱作痛了。

如此靜候片刻,正殿屏風外終於響起一聲銅磬。安坐的大學士一齊站起,撩起衣擺下拜;宿衛的勳貴子弟們站立門前,也手扶腰刀,躬身行禮。穆祺隨十幾位同事深深彎腰,偷眼一瞥屏風,果然見到一襲青色道袍,被太監們簇擁了出來。屏風外並未安設錦帳,行動時寒風一灌,輕盈袍服便飄飄鼓了起來,灑然有出塵之姿。

飛玄真君清妙帝君修行日久,道袍緩帶,輕車簡從,行動間處處仿效先賢真人的灑脫風範。不過也不得不承認,皇帝陛下再如何陰陽怪氣巨嬰症,也的確有露這個臉的資格——當今聖上年輕時“龍章鳳表”,是不折不扣的帥哥;老了之後蕭疏軒舉,湛然若神,也是不折不扣的老帥哥。這樣的老帥哥穿著寬袍大袖飄然而至,才有豐姿雋爽的神仙風度,撐得起樸素衣裳的架子。即使穆祺因為重金屬與加夜班懷恨在心,總覺得這穿衣風格活像大撲棱蛾子的做派,也實在汙蔑不得陛下的顏值。

誇張些講,就是剝去老道士的皇帝服製,置身現代;人家憑一張老臉也能混口軟飯吃,至少不比秀才差什麼。

銅磬又響了數聲,回聲悠悠之中,青色的大撲棱蛾子飄到了殿前。眾人立刻拜倒,山呼萬歲。

飛玄帝君麵帶笑意,一雙眼卻格外銳利,一一掃過伏倒的眾人。但仔細看過一圈,卻也瞧不出有異常的端倪。他不動聲色,抬手命人扶起閣老,而後踱到寶座之前,盤膝坐下。

眼見大臣們謝恩站好,皇帝理一理袍袖,悄悄握住了藏在袖中的那本小小冊子。

“聽說幾位卿家身子有些不適,不料今日也來齊了。”

首輔夏衍叉手回話:“聖上掛心,臣等感激莫名。不過偶感小恙,哪裡敢誤了朝廷的大事?”

皇帝頷首微笑,旁邊的太監即刻膝行向前,捧上了一疊金箔裝裱的青藤紙。穆祺遠遠瞥見,不由暗自冷笑:什麼“大事”?在老道士手上,當下一切國家大事,也得給青詞先騰騰位置。

不過,皇帝看青詞總要看個一兩刻鐘的功夫,正好方便他摸魚。穆祺垂下眼來,順手打開係統的心音輸入欄目,打算靠吐槽解解煩悶。

飛玄真君抖開袍袖,正要去拿青詞細讀。不料袖中的冊子忽的一熱,耳邊響起了細微呆板,無法分辨音色的聲音:

【老登又在刷青詞了。天庭一覺醒來掉到榜二是吧?】

飛玄真君手指一抖,幾乎要將青詞掀翻在地。他右手僵立半空,心中卻是驚濤駭浪:

來了!

書寫這奇書的人物,果然就在殿內數十人之中!

霎時之間,真君再如何修煉到位,臉上也是青橙紅綠,各種神色變換莫測,委實難以言喻。殿中靜坐的都是何等人物,立時便察覺出氣氛不太對頭,偷偷一瞥皇帝那張詭異難言的臉色,也即刻生出了驚駭:

怎麼讀個青詞還讀急眼了呢?

小冊子非常應景,立刻又叮咚一聲,傳來提醒:

【老登的表情怎麼這麼奇怪?有人在青詞裡夾了一封治安疏不成麼?臥槽人才呀!】

皇帝呼吸都要暫停了:治安疏?治安疏又特麼是個啥?!

好吧,治安疏他不知道,但賈誼《治安策》還是曉得的,其中名言曰:“天下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說天下局勢,讓人看了都要痛哭流涕,算是把大漢罵了個狗血淋頭。以這個例子看,如果真要有人高仿出一本《治安疏》,那總不會是來歌頌他飛玄真君的巍巍聖德!

他咬牙片刻,還是忍耐住了心中的狂潮,再次掃視殿中。可惜,殿閣內人人低頭,垂眉順目,還是看不出有什麼“謫仙”、“妖魔”的影子。

兵解乃仙家大事,隱秘難查也在情理之中。但飛玄真君被此打攪,卻再沒有了品評青詞的興趣。他又伸手翻了一翻,卻隻看了一眼太監們編纂的目錄。看一掃之後,卻不由抬了抬眼皮:

“閆閣老的卷子,今日怎麼放到最後頭了?”

聞聽此言,夏、許兩位閣老,眉毛立刻便是一抖。官場自有秩序,司禮監收集青詞,都是嚴格按入閣時間依次放置,絕無錯漏。換言之,如果出了紕漏,就絕對是有人用了心思。

——閆分宜又要搞事了!

閆閣老立刻起身,神色略有惶恐:

“臣今日來晚了些,交卷也有遲誤,請陛下降罪。”

皇帝眨了眨眼,陰鬱的心情也不覺稍緩。當朝理政這麼多年,他當然知道閆分宜的這點小把戲。但恰如日誌一針見血的分析,被眾星拱月長大的皇帝陛下是個絕對的老齡巨嬰,被這樣花儘心思的討好,他還是很享受的。即使下麵用了些手段,也可以容忍。

譬如他就很清楚,這篇青詞多半是閆分宜與他兒子閆東樓共同的手筆。但沒有關係,閆東樓既然有幾分寫青詞的歪才,他又為何要揭穿呢?

皇帝露出了微笑,示意太監翻到最後一篇。果然先聲奪人,立刻就吸引了他的眼睛:

“明後之禦天兮,儼穹窿而下親昭;黃芽龍虎以垂象兮,光煜鬱而紛演初……”

又是“黃芽”,又是“龍虎”,這分明就是在頌讚煉丹的流程麼!皇帝不覺念誦出聲,笑容滿麵。

但剛剛念完,小冊子又滴的一聲響了:

【“捧室女以昭回兮,歘離火而粲爛”,這特麼是閆東樓寫的青詞名篇啊……本朝若品評青詞,這一篇無論如何也是排前三的。可惜了。】

【不過,聽說裡麵涉及“嬰兒”、“室女”、“赤龍”一類的名句,都是閆東樓在青樓中找到的靈感,連文章都是在青樓中用老鴇的眉筆寫的……也不知道確不確切?】

正欲出聲誇獎閆分宜的皇帝:?!!!

【說實話這有點像黃謠。但閆東樓的私生活又比黃謠還要離譜,實在難辯真假……不過,以史書記載,他在青樓廝混了好幾年後,是“驟染惡疾”,皮膚爛得跟癩□□一樣,沒法見人。這種典型的花柳病症狀,就絕對騙不了人了……】

飛玄真君清妙帝君隻覺後背一冷,縱使自詡百毒不侵,亦默默向後退了一步,遠離了那張由閆東樓親筆擬寫的青詞。

正在垂首侍立,殷切等待誇獎的閆閣老茫然眨了眨眼:

陛下,你退後半步的動作是認真的麼?

真君沉默片刻,揮一揮手:

“都是好的,送去焚化吧,國事要緊,朕就不多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