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詞(1 / 1)

穆祺一覺睡到天亮,慢悠悠爬起來看著窗外。等到家中養的報曉公雞鳴叫得震天動地,才長長歎一口氣,命貼身的小廝去端早飯,又問他:

“我預備的青詞還剩幾篇了?”

小廝老老實實回話:

“小的一一數過,匣子裡隻有兩篇作廢的,其餘都用過了。”

穆祺的臉色迅速難看了下去,小廝不敢再說,快步退出屋外。

所謂預備青詞,又是幾年前老道士整出的花活。大概是飛玄真君修仙修久了人生寂寞,於是理政之餘竟要大臣們“參讚玄修”,陪自己同領大道;當然,尋常凡夫俗子根骨粗濁,是練不到飛玄真君的地步了,但總可以在閒暇的時候寫一寫上告神靈的祝文青詞,向天帝稟告真君的巍巍功德、聖明仁愛,助力真君早日了道麼。

所以,自兩年前開始,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員,每一月便要交一份頌聖的青詞,供真君批閱;而如閣老、尚書、勳貴子弟等隨侍左右的近臣,那要求更高,督責更嚴,十日便要呈一份上好的青詞,還必得文詞瑰麗、質量上乘不可。

閣老尚書們都是科舉裡廝殺出來的,憋個上千字的駢文問題不大;隻苦了諸位不學無術的勳貴外戚。原本還能花錢請人捉刀代寫,但偏偏皇帝在青詞上格外較真,派人嚴查細訪,以欺君之罪處置了好幾個代筆的文人。於是世家子弟一片嚎啕,也不能不咬牙硬上,絞儘腦汁,被額定的交稿日催個死去活來了。

青詞是道家祭神的文書,又要講究體例,又要講究對仗,又要講究文筆;比穆祺當年的畢業論文還難上百倍。要不是靠著係統開的掛走了個後門,隔三差五能弄到幾張青詞充數,大概他連新手任務都混不過去。

但走後門也要耗費成本。想到自己又得被迫出血,穆祺的臉色便又是一沉,心中不覺隱隱作痛。

官場上做事,僅僅會寫青詞舔皇帝還不夠,還得照顧上下級的關係。世子吃完早飯,便命親信的小廝去府上打聽,詢問幾位閣老近日選定的題材,免得大家交稿時撞機尷尬。不過多時小廝回稟,神色卻很為難:

“諸位閣老府上的管家都回了話,說是主家這幾日偶感不適,告病在家,還沒有構思好稿子呢。”

穆祺頗為詫異:“怎麼就都病了?”

小廝左右一看,小聲回話:

“聽說是服了禦賜金丹之後的事情……”

閣老的病勢頗為隱秘,但也瞞不過國公府的耳朵。貼身的小廝打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昨日上午司禮監李公公率人賜丹,下午閣老辦公時便出了狀況。也不知是飛玄真君煉丹藥力太強,還是大學士們年事已高,重金屬耐性太差;雖然夏、許、李幾位閣老,服用的劑量尚不如閆閣老的一半,但出外議事時受了點寒風,那金丹登時便發作了——先是渾身發熱,而後大汗淋漓,熱不可當;隨從緊急尋人送來冷水服下,卻不料腹中冷熱交攻,局麵立刻不可收拾——

“據幾位伺候的書辦說,閣老們是服用金丹有效,叫洗髓,洗髓伐毛了……”

穆祺沒有聽懂:“什麼?”

小廝咬一咬牙:

“就是——就是竄了……”

穆祺:??!!!

啥?!

“當眾竄了?”他不可置信的追問。

要是真鬨得這麼大,那現在京城上下怕不是早翻了天!

“這,這倒也沒有。”小廝趕緊道:“就是閣老們議到一半突然停下,急著叫人尋草紙出恭,都等不及下人抬轎,一溜小跑著便去了。聽說內閣一半的官吏,當場就給熏走了……”

最厲害的已經出口,小廝也不再遮掩了。他本身也沒啥文化,連“洗髓伐毛”都還是書辦們教的原話。現在思來想去,真不知道如何給世子委婉的解釋當時那難堪之至的局麵,隻能直率交代:

“後來送,送褲子的幾個侍郎又講,竄的東西,好像也不大對頭……”

穆祺不覺目瞪口呆,心中萬千浪潮奔湧,真正無可言說。驟發的腸胃型腹瀉,當然是重金屬急性中毒的典型症狀;但能鬨到連竄出來的東西都不大對頭,這藥力未免過於剛猛……以史書記載,伺候老登煉丹的重臣,可是鬨出過“痛下瘀血二碗”雲雲的慘劇。現在看來,難道丹藥專攻下三路?

可老登自己服藥十餘年,怎麼就沒竄過一次呢?莫不成皇帝老登還真磕出來了?

穆國公世子沉默許久,還是長長歎了口氣。按理說閣老臥病本該問安,但現在這個生病法,恐怕就不適合打攪了。

“……得空多去府上問問吧。”他憂鬱道:“沒有什麼大事才好。”

·

“真拉了?”

閆東樓閆小閣老愣了一愣,隨後大喜過望,幾乎從躺椅翻身下來,就連胸口火燒火燎的灼痛,也霎時間減輕了不少。

相較於兒子的輕浮莽撞,閉目細聽下人解釋的閆閣老本人便要穩重多了。他緩緩睜眼,瞥了兒子一回:

“什麼‘拉了’?談正事的時候要注意稱呼。不利於團結的話千萬不要講……”

小閣老不情不願,隻能縮了回去。閆閣老又道:

“那夏、許、李諸位,沒有什麼大礙吧?”

“聽說夏、李兩位都去請了名醫,但很快又打發走了。”家人小聲道:“許府大門緊閉,看不什麼來。”

閆閣老喔了一聲,卻不由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許少湖誌存高遠啊……”

腸胃急病請大夫診治,本也是常事。但牽涉上飛玄真君的金丹,事情便格外微妙起來。陛下的金丹自然絕無問題,可閣臣們服用丹藥後居然病到要名醫看顧,那是否是體質太過虛弱,不能蒙受聖上天恩?當朝理政的重臣體弱至此,又怎能料理機要、參讚玄修?難免叫下麵的人也看輕了。

大概正是顧慮至此,許閣老才咬牙硬挺,沒有驚動醫生。

一念及此,閆閣老微微眯眼,心下又多了幾分忌憚。

小閣老也很明白這個道理:

“夏衍七十幾的人了,早晚要告老,也不在乎這點名聲。倒是李句容狀元出身,居然也這麼肯退讓嗎?”他哼了一聲:“如此看來,爹的對手,也隻有許少湖一人了。他許少湖年未花甲,不過是憑著身子骨硬頂一頂罷了,終究不能與爹相比!”

聽到此處,饒是閆閣老老成持重,亦不由麵露微笑:他雖然也是年近七十,但昨日一次性服下兩顆丹藥,除了燥熱難當流流鼻血之外,居然並無大礙;與夏衍、許少湖等等的醜態相比,豈非是天生的試藥聖體?

這是什麼?這便是人無我有,這便是獨一無二。這樣的天賦,當然要大加發揚,踴躍爭先,才能一舉奠定內閣爭權的勝局。閆閣老思索片刻,慢慢的開口:

“東樓,以往的稿子不能再用了,你下去擬一個青詞的提綱來,著重吟詠仙丹的神效,感激陛下賜丹的恩德,末尾處再用幾個生僻的典故,隱約透出求聖上再賞仙藥的意思……這篇青詞一定要細細琢磨,晚飯時送來我看看。”

要論料理政務、應付上下,那內閣重臣都是高手,他未必卷得贏許少湖。但論玄修之心,試藥之誠,天下還有誰是他們父子的對手?

想到此處,閆閣老父子相視而笑,彼此都默契在心。

·

諸位大學士大概是在府中竄了一個下午,到晚飯時才開門見客。到戊時三刻,派去探聽消息的心腹送來了青詞的題材,都是尋常的思路,無甚出奇之處。

穆祺對著青詞題目琢磨了片刻,揮退侍奉的下人,打開了係統的麵板。

狗比係統的服務器爛得是一如即往,點開首頁後要緩衝半個多小時;所有配備的附件中,大概也隻有好友交流的功能還算穩定。這個功能本來直播網站是為獨身執行任務的用戶設計,供他們線上交流派遣寂寞;但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其中的商機,譬如在不同的時代交換信息、互通有無什麼的。

穆祺點開通訊窗口,他僅有的兩個好友孤零零列在上麵,其中一個的頭像照舊是灰色,另一個賬號則滴滴作響,顯示平均在線時間高達五個小時,又打破了上一周的記錄。

能在任務的間隙抽出這麼多的時間隨時上網閒逛,這位的日子還真是悠閒又輕鬆啊。

穆祺長長吐出胸口悶氣,眼中閃過一抹嫉妒的光。

說實話,穆祺在這個奇葩任務世界折騰得身心俱疲擺爛了事,固然有被老道士折磨得神經崩潰的緣故,但也大部分是因為同伴的刺激。當初在直播網站的蠱惑下簽訂合同,他是與這姓劉名禮的小子一起抽簽選的任務世界。他挑中了這個被係統重點推薦,看似出身尊貴、天胡開局的世界,劉禮則抽中了一個灰色的下簽——百年亂世、諸侯割據、天下紛亂,穿越者登基的王朝力薄勢微,已在危急存亡、風雨飄搖之秋;如何力挽狂瀾,便隻能看主角的操作。

這樣慘烈恐怖的任務,不是天坑又是什麼?當時劉禮瞥上一眼,就差點汪一聲當眾號哭出來。穆祺在旁反複安慰,還允諾自己一定會儘力幫忙。他們幾個的聯係方式,就是在那個時候加的。

可是,等到真正進入任務,穆祺才知道那張下下簽真正的意思——什麼“百年亂世”、“諸侯割據”,根本就是以三國為藍本開發的平行世界;而劉禮穿越的那個無能透頂風又雨飄搖的皇帝,手上居然還捏著壯年諸葛丞相這一張大牌!

看一看自家陰陽怪氣粗通人性的老登,再看一看彆人家的相父,穆祺的心態瞬間就崩了:

麻麻的,這麼玩老子是吧?

穿越這幾年來,他算是親眼看著劉禮的心態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從一開始精神錯亂式的國家危亡天下分崩萬邦有罪罪在朕躬,到後來一轉平和優雅,恬靜淡然,簡直要從每個毛孔中都透露出【世上隻有相父好】的深情歌頌來。

看看這小子每天發的動態吧,什麼【今天又被相父誇了,高興!】、【急,有沒有人知道調治睡眠障礙促進食欲的方子?我家相父食少事煩,我憂心得很呐!】、【今天給相父看了新的煉鐵與織布技術,相父很高興,誇我大有進益,哎呀真是不敢當~】、【大家看到我家相父了嗎?放心我家相父沒有丟也沒有怎麼樣,就是想讓大家看看我家相父有多棒!】

呸!這種話也能天天發嗎?這不是爹寶男又是什麼?惡心,惡心呐!

穆祺咬牙切齒,刻意忽視了動態上的:【重讀《出師表》,熱淚盈眶中】,點開了對話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