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家蕩產(1 / 1)

雪終於落了。

小世子不負紈絝之名,車輦內外珠玉裝點,車壁雕鏤描金,一看就隨他爹,好像皇室中人不奢靡鋪張就吃大虧似的。

車內放著炭盆,暖如初春。

姬翊盤著腿坐在虎皮毯上,眯著眼睛打量楚召淮:“你好像比之前瘦了?”

楚召淮正盯著小案上的金燭台瞧,見他還起著疑心,不著痕跡攏了攏大氅,壓低嗓子沉聲蹦字。

“是的吧,最近心情不適,吃得少……”

“嗬。”姬翊冷笑,“王府中的魚都要被你吃得連夜長腿跑了,竟然還有臉說吃得少?”

楚召淮:“……”

姬翊雖然有他爹陰陽怪氣的風範,卻沒姬恂的城府,他越發覺得眼前人不對勁,直接順從本心,探身過來摘楚召淮的眼紗。

“這都幾天了還戴著這破眼紗,摘下來我瞧瞧。”

楚召淮往後一躲:“疹子還沒好全。”

姬翊不耐煩地準備強取:“那本世子更得取笑一下你的醜樣子了——拿下來,彆躲!”

楚召淮見躲不過,直接問:“你還想抄書嗎?”

姬翊手一頓:“你什麼意思?”

“今晚你爹回府,本王妃必定要去陪寢的。”楚召淮說,“你若強逼我摘眼紗,我便去吹枕邊風。”

姬翊:“……”

姬翊險些一口血噴出來,耳根通紅,又羞又怒:“你還知不知羞恥的!”

楚召淮不知。

能三言兩語就解決問題,還要什麼臉啊。

姬翊是真怕姬恂,哪怕隻是沒什麼殺傷力的威脅也讓他不情不願退了回去。

他和楚召江不怎麼對付,但也就一年見兩三次,沒到熟到朝夕相處的程度。

況且每回碰上不是在陰陽怪氣的罵仗就是處心積慮地給對方挖坑,對彼此認知也就局限於表麵上的“紈絝”“囂張跋扈”,沒什麼內涵。

姬翊沉著臉咬了口酥餅。

今晚不讓這廝輸得滿地亂爬,他就不姓姬!

楚召淮並未察覺姬翊的憤恨,看他消停了也鬆了口氣,撩開帷幔往外看。

雪還沒徹底下起來,僅僅是小年夜京城滿街已熙來攘往,一派喧鬨繁盛,令人目不暇接。

和臨安全然不同。

楚召淮興致勃勃看了一路,片刻後馬車搖搖晃晃停下。

夜幕已至,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落,卻不減眾人盛畫舫觀湖景的好興致。

明湖波紋如綾,畫舫雕梁畫棟。

船頭懸掛兩盞雕漆架的紗絹燈,晃悠悠破雪而來。

畫舫多數是京中達官顯貴消遣之所,姬翊明顯是熟客,帶著人輕車熟路上了一艘懸掛皇家旗號的舫。

楚召淮少說少錯,默不作聲跟著走。

姬翊和楚召江不對付,上回又吃了他一拳,想來不是熱情請他來玩的。

楚召淮視線掃著周遭,心中思緒翻飛。

上回姬翊說“幾個月前約好,小年夜去明湖玩”,若是真要吃酒賞景,為何要提前這麼久約?

謔,畫舫上的食器用的都是金銀?

果真奢靡。

畫舫晃晃悠悠地動起來,朝著明湖中心而去。

楚召淮雖在江南水鄉長大,卻甚少坐過船或畫舫。

本來剛上來興致勃勃,但才行了一會他便覺得胃中翻江倒海,難受得要命。

姬翊在前方帶路,順著木階往樓上走。

楚召淮眼前發暈,勉強踩了幾層台階,雙膝一軟往前一撲,差點把犬子的褲子給拽下來。

姬翊是個小古板,當即“嗷”一嗓子捂著腰帶蹦起來,臉都紅了:“你你你!你做什麼?!”

楚召淮奄奄一息:“暈船。”

姬翊看他站都站不穩,不太像裝的,猶豫再三隻好不情不願地上去扶他。

楚召淮半個身子壓在他身上,虛弱道:“多謝世子。”

姬翊愣了愣,不自在地移開視線,難得沒吭聲。

姬翊屬於沒什麼心眼但又愛鬥的人,他所能想到的絕佳報複方法也就是設個賭局把這廝的錢全都贏過來,讓人輸個傾家蕩產。

如今朝廷禁博弈,小年夜後方可開放,所以他還苦等了幾個月。

眼看著布局就要完成,世子燃起鬥誌。

輸輸輸!

給我死!

很快兩人到了頂樓門口,還未進去就聽得裡麵一陣喧鬨聲。

姬翊一怔。

今夜同約此處的隻有和他從小玩到大的好友梁枋,那人是個溫吞性子,成天隻知道睡大覺,怎會這般大聲說話?

姬翊蹙著眉走上前,雕花木門不怎麼隔絕聲音,裡麵嬉笑的聲音隨著風呼地灌來。

“畫舫都動了,姬翊怎麼還沒到?不會還在家罰抄書吧哈哈哈哈。”

“十有八九是了,他那個蠢腦子,如果不是璟王殿下出麵,根本不可能讓他入國子監,和他同窗我都嫌丟人。”

“你不要命了!小心世子回去找爹哭訴,狠狠治你的罪。”

裡麵傳來哄堂大笑。

楚召淮暈船暈得臉色煞白,聽到這些話微微垂眸看去。

若在尋常,脾氣暴躁的小世子聽到這話,早就怒火中燒撲上去和人玩命了,此事卻不知為何隻是安安靜靜垂著眸,好像聽慣了這些話。

這時,有人從不遠處匆匆而來。

那人一身白衣好似要和鵝毛大雪相融,飛快跑到姬翊麵前,喘了一會,虛弱道:“世子,三、咳……三皇子到了,說要占咱的閣樓。”

姬翊“嗯”了聲,扔麻袋似的將楚召淮甩梁枋身上去:“我聽到了。”

說著,他推開門抬步而入。

滿室金玉裝飾,好似在放金光,幾個穿金戴玉的公子哥兒坐在席居案幾前,一道半透屏風遮擋,樂人撫琴奏樂。

眾人正有說有笑,瞧見姬翊進來話音戛然而止,紛紛站起身,笑意盈盈地拱手行禮。

“世子終於到了。”

“恭迎世子,多日不見您神采依舊。”

恭維奉承的話不要錢,好像方才那些嘲諷之語隻是錯覺。

姬翊早已習慣和這種瞧不上他卻又想巴結他的人虛與委蛇,隨便客套幾句,對著首位喝酒的少年頷首一禮:“三殿下怎麼屈尊來這兒?”

為首的少年身穿繡龍錦袍,發束金冠,對姬翊露出個笑來。

“阿翊來了——小年夜落了雪,父皇受了些風寒便取消家宴,聽說明湖畫舫被堂弟包了一層……阿翊不會怪我不請自來吧?”

姬翊哪裡會拒絕,隻能說:“自然不會。”

姬恂兵權在握,聖上不光忌憚他,更想為東宮掃清障礙。

因為這個姬翊和宮中的人往往都不怎麼熟絡,三皇子雖然不涉黨爭,可終歸和東宮那邊關係更親密。

哪怕被人指著鼻子罵他,姬翊也不能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去報複,以免闖了大禍,讓姬恂在京中的處境更加為難。

姬翊不想和三皇子有過多交集,起身告辭:“我和梁枋就不攪擾殿下雅興,先……”

告辭的話還未開口,三皇子笑眯眯地看向門口一直默不作聲的楚召淮:“這位是璟王妃?”

姬翊一怔。

戴著眼紗也能看出是楚召江?

楚召淮懨懨看他,強撐著一頷首。

三皇子站起身:“如今小侯爺已嫁給我五叔,按照輩分本殿下還得喚您一聲五嬸。”

楚召淮仍沒聽出來其中的譏諷:“的確是。”

三皇子:“……”

滿室皆靜,似乎震驚此人的臉皮之厚,賽過城牆拐角。

眼看著楚召淮說罷爪子就往兜裡伸,姬翊眼皮一跳,唯恐這廝又掏出一把乾果當“見麵禮”,不著痕跡踢了下他的小腿。

“即是一家人,就不必如此拘著了。”三皇子帶著笑,瞧著脾氣很好,“來,坐吧。”

姬翊不好推辭,隻能和梁枋、楚召淮一起落座。

三皇子坐在首位,在案幾上撿起幾枚銅錢在手中掂了掂:“之前阿翊每年都會約同窗來明湖畫舫關撲博弈,今年怎麼沒叫人一起來熱鬨熱鬨?”

姬翊看了楚召淮一眼。

自然是為了給楚召江下套。

……嘶,皇子還沒動筷,這狗東西怎麼還吃上了?

前些年姬翊攢局博弈,一晚上都能輸好幾百兩,他本來也不在意銀兩,可被梁枋提醒才知道,那些人全都商量好了,一起使壞贏他的錢。

姬翊雖然沒什麼心機,卻也不蠢到主動給人送錢,自然懶得再叫他們。

姬翊含糊道:“最近太忙,沒來得及請人。”

三皇子一拊掌:“剛好今日來了這麼多人,那就玩幾局,圖個吉利。”

小年夜在畫舫往往是賞湖景、品樂曲,還有一項約定俗成的便是關撲博弈。

楚召淮吃了幾顆酸梅,終於緩解許多。

瞧見桌案上六枚銅錢,他眉頭輕輕一皺。

前些年坊間流行關撲博物,擲銅錢以正反來定輸贏,賭風甚行。

幾年前楚召淮在家一挨餓,就拿著幾枚銅錢顛顛跑去大街小巷到處博東西吃,他天賦異稟,運氣又極佳,能吃遍一整條街。

直到一年,因博弈而鬨出滿門皆被報複慘死的命案,朝廷這才下令禁止博弈。

此事才過去幾年,天子腳下還是勳爵人家的子弟,竟然光明正大關撲博弈,就不怕聖上怪罪?

土包子楚召淮並不知曉京城每年會開放幾日博弈,眉頭緊緊皺著,有點想跳湖跑走。

一鍋端了可彆連累他。

玉盤放置案幾中央,三皇子對姬翊道:“阿翊,你先來。”

楚召淮之前關撲的賭注往往都是幾個水果幾塊餅,吃飽就行,他本來百無聊賴,直到三皇子從袖中掏出一把金光閃閃的金子,驚得梅核差點吞下去。

三皇子道:“先來個小彩頭,四枚相同就能得十金。”

楚召淮:“……”

這就是京城嗎?

好豪橫啊。

楚召淮很喜歡看這種大把大把金銀的賭局,雖然不是自己贏錢但瞧著就過癮。

他又含了顆梅子,期待地看著犬子。

四枚圖案相同,輕輕鬆鬆,這不是送上門的錢?

姬翊微微一掂銅錢,深吸一口氣,往桌案上的玉盤裡一擲。

丁零當啷,脆響陣陣。

很快,銅錢停下。

三枚相同。

楚召淮:“……”

運氣這麼差的嗎?

姬翊眉頭緊皺,在楚召淮心疼得直嘬牙花子的注視下,從兜裡掏出十金遞給三皇子。

三皇子似乎早就料到姬翊賭術差,笑眯眯地繼續第二局。

姬翊擲。

三枚相同。

第三局,姬翊再擲。

再三枚。

楚召淮:“……”

“咯吱”一聲,楚召淮硬生生將梅核咬碎,徹底傻眼了。

按照這個輸法,這不得輸到傾家蕩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