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吾妻卿卿[民國] 玖漁 5045 字 9個月前

民國十七年,星回於天。

蘭溪縣城西,窄巷子裡傳來一陣喜氣歡快的《百鳥朝鳳》迎親樂曲。

嗩呐笙簫鑼鼓喧天,好不熱鬨。

可喜慶的迎親樂,很快就被一陣哀婉悲痛的嗩呐聲和鈸嚓聲喧賓奪主。

歡快的喜樂與出殯的哀樂詭異的雜糅在一起。

過往的行人聽的是悲喜交加,心裡不是滋味。

一支出殯的送葬隊伍,與一支送親的隊伍在巷子口不期而遇。

此時穿著喜慶紅褂子的喜娘,正與一身縞素的中年男子據理力爭。

“你這媒婆子著實刁鑽,方才我們拿白幡的把頭,都先邁出去一隻腳入了巷子口,合該我們先走。”

“哎喲喂,多少年傳下來的規矩了,如果紅白事狹路相逢,相視而行,合該讓讓你們!”

“可如今我們走的是一個方向,你總不能讓我們送親的隊伍跟在出殯隊伍之後,多不吉利啊。”

那來自大西北的喜婆子長得人高馬大,並非江南弱柳扶風的女子。

此刻她扯著嗓子叉腰,與那奔喪的男子吵吵鬨鬨個沒完沒了。

“你這婆子找死不成,你知道我們是誰家人嘛?”

那披麻戴孝的瘦高男子,全程都在傲氣的用下巴看人。

此刻他冷笑了一聲,揚手就要喚下人將這潑皮無賴拖走,免得誤了回程的吉時。

此時八抬花轎裡忽而傳來一陣婉轉清揚的女子聲音。

“喜娘,讓他們先過去吧,死者為大。”

“哎呦,年家小姐,這可由不得你,哪兒有送親的跟在出殯的身後,多不吉利啊。”

那喜娘嘴上雖如是說著,卻是揚手示意轎夫往巷子外頭挪開兩步。

她心中不免鄙夷,這種沒爹媽的孩子都沒人教規矩,連送嫁隊伍給出殯隊伍讓路不吉利都不知道。

難怪這小妮子早早就倒灶絕戶了,上趕著千裡迢迢上門給糟老頭子當姨太太。

周媒婆輕淬了一聲。

這小妮子估摸著還不知道自己要當糟老頭子的姨太太,還發夢的以為要嫁入豪門當少奶奶呢。

“照我說的話去做即可。”

花轎內少女的語氣陡然冷下來。

“是,姑娘還真是心善啊,樂山大佛來了都要給你讓座啊。”

周媒婆悄悄的翻了翻白眼,應了一聲是。

不消片刻,喜慶的送嫁隊伍,就敲鑼打鼓的跟在了嚎喪的送葬隊伍之後。

抬花轎的轎夫都被滿目的白幡,和被狂風刮得四次亂飛的紙錢嚇得將腳步緩了又緩。

朔風裹挾著一地紙錢,呼嘯著入了花轎內。

一張紙錢悠悠落在了一身喜慶紅嫁衣的少女掌心之中。

年若薇垂著腦袋,透過紅蓋頭流蘇,心情忐忑的將指間白色的紙錢折了又折,揚手丟出了花轎棱格花窗。

出了逼仄的巷子之後,眼前豁然開朗。

可喜婆的笑臉,在看到應家大宅門口的慘白冥燈之後,頓時垮下來。

喜婆邁著碎步轉頭就讓一個穿著素淨些的開路童子去主家問問,今兒到底是誰過身了。

她決計是不敢穿著一身紅衣去觸黴頭的,免得挨揍。

那小花童問過之後,就小跑著來到了喜婆前:“他們說應家大老爺應燁前兩日老死了。”

喜婆登時沒了主意,新娘子的花轎剛臨門,還沒來得及入門呢,新郎官就死了,這該如何是好。

喜婆擔心拿不到喜錢,當即就撩開了大紅花轎鑽入內。

“姑娘,大事不妙,應家今日好巧不巧在辦喪事。”

“應家誰過身了?”

“是..是應家大老爺應燁。”

喜婆慌了神,可此刻那披著紅蓋頭的新娘子卻是不慌不忙的主。

“春嬸,你去差人問問,那我這未來的長媳要行什麼禮數?好歹是我家公過世,我不能短了規矩。”

喜婆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這花一樣的小姑娘還沒來得及進門,就成了望門寡婦。

她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著實可憐見。

“年家姑娘,那死的不是你家公,是你夫婿,你阿舅沒和你說應家四少退了親?”

“春嬸你方才說什麼?”

聽到自己嫁的不是應家四少應崢,而是亡故的應家家主應燁,年若薇頓時一把掀開了紅蓋頭。

“應家拍電報說要退親,可你阿舅拍電報威脅應家,說父母之命定下的婚約,當時雙方耆老都立下了必須聯姻的毒誓,不讓他們退親。”

“否則毒誓定會讓兩家後人厄運纏身,一塊倒灶。應家沒轍了,家主就將你納為第六房姨太太,你舅舅當即就同意了。”

“不,我不做妾,阿舅明明說我嫁的是應崢,不可能是彆人,春嬸,我們立即回米脂縣,我不嫁了!”

年若薇意識到自己被騙婚,頓時嚇得伸手就要掀開花轎簾子逃跑。

“年家姑娘你先冷靜些,你二舅都收了人家三百塊大洋聘禮了,還囑咐我們大夥不能告訴你到底嫁的誰,你若退了親,回頭就要沉塘淹死。”

“自古良家女子不管為何退親,都是奇恥大辱,你今兒若是離開這花轎,也不可能再體麵的嫁給良家為正妻,連妾都不配當。”

“退了親的女人,就像被休了一樣,等同於風塵女子,走到哪都要被人指指點點,哪裡還有活路。”

“你爹媽死的早,你如今隻是個孤女,哪裡能做婚姻大事的主,回頭你舅舅再把你許配給什麼阿貓阿狗,你興許更難受。”

“你既叫我一聲嬸兒,那就需聽我一句勸,在大富大貴的應家當個寡婦姨太太,也未必不如意。”

“你好歹是正經入門的姨太太,應家絕對不能短了你的吃喝,你入了門就能好吃好喝,還不用伺候老男人,這日子簡直賽神仙。”

媒婆此刻說的唾沫星子橫飛,將在應家守寡的神仙日子,說的是天花亂墜,就怕小妮子真跑了。

“姑娘,聽嬸子的沒錯,老男人那東西都不忠用,活著還不如早點死了好,否則你還得伺候他把屎把尿。”

“你今日若同意嫁入應家,就能當應家四少爺的小媽,你氣死他去。”

“你還不知道吧,那留洋歸來的四少談了個女同學,回來就堅決要退親,說絕對不要裹小腳的封建餘孽,這才將你逼成了妾。”

“你千裡迢迢跋山涉水,來到這,難道甘心回去繼續當牛做馬,被人作賤一輩子嗎?”

“在應家,你可以堂堂正正的活著,不要再擔心有人半夜摸進你屋裡強了你,你可以踏踏實實的活,多好啊。”

“嬸子,我聽你的。”

“誒誒誒,你聽嬸子的這輩子絕對不愁吃穿。”

春嬸子捂著嘴偷笑,得意於自己能把死人都說活過來的巧嘴。

殊不知此刻大紅蓋頭之下,新娘子正露出無聲的冷笑。

.......

此刻應家大夫人崔氏正跪在靈堂前燒紙錢,聽聞老爺的六姨太姍姍來遲,頓時厭惡的凝眉。

“這碎催的怎麼才來,還指望著她給老爺衝喜的,如今倒是成了克夫的黑寡婦。”

伺候崔氏的張媽板著臉開始謾罵起來。

“左右老爺今日都入土為安了,我也不能把人退回去,退親就是要逼死她,總歸我們應家不缺這一張吃飯的嘴。”

崔氏心中有愧,畢竟是她將年氏從兒媳變成了守活寡的賤妾。

可她不後悔,她生的四子一女,如今隻剩下應崢和應蓉姐弟二人。

崔氏私心希望唯一的兒子應崢能娶個門當戶對的女子,壓根就瞧不上破落戶的年家。

她的兒子是留洋歸來的大學生。哪裡能娶個裹小腳沒見識的鄉下人。

隻要那年氏女不拖累禍害她兒子的前程,就隨她在這偌大的應府裡孤獨終老吧。

“孫媽,你讓她從後門入府,簡單行妾禮後,就把她安頓到西邊桃林旁的二進小院裡,好吃好喝供著她一世即可。”

“是。”

大夫人的貼身陪嫁丫鬟孫氏是開了臉的奴婢。

從前老爺在世的時候,遇到夫人身子骨不爽利或者來月事,不能伺候老爺,都是孫氏代勞與老爺行房。

如今老爺新喪,她不得不跟著夫人一起守活寡,心情日日都煩躁鬱悶。

孫氏怨恨自己大半輩子無名無份,當個替夫人固寵的通房丫頭,到頭來連個妾室的名頭都沒撈到。

可那小妮子進來就是有名有份的六姨太,頓時忍不住妒火中燒。

孫氏板著臉,到廚房篾籠裡揪了一隻大公雞,轉身就出了角門。

此刻年若薇緊張兮兮的將紅蓋頭揉作一團,忐忑的在花轎裡等待。

倏然花轎簾子被人一把掀開,緊接著一個圓臉白皙的老媽子,將一隻拚命掙紮的大公雞塞到了她手裡。

“六姨太,您請抱緊了您的新郎官,按照我們這的習俗,今日這大公雞啊,需替代老爺與您拜堂入洞房呢。”

年若薇還是頭一回聽到用大公雞代替新郎官拜堂洞房的奇葩陋習。

可她既決定踏入這窮巷,就一定要一條道走到黑。

總比在舅舅家被當成砧板上的魚肉,被色性大發的表弟半夜三更爬她床,猥褻她的三寸金蓮強。

此刻花轎再次開始移動,當花轎簾子再次被掀開的時候,剛才那個仆婦在雞脖子上懸了一條紅綢子,又將紅綢另一端塞到了她的手裡。

“六姨太,老爺頭七還沒過呢,今兒您入門,就不說吉祥話了,您且安靜跟我走吧。”

“有勞。”

年若薇攥著紅綢另一端,邁著蓮步嫋嫋婷婷的跟著紅綢的方向緩緩行進。

孫氏看到六姨太一雙小巧的三寸金蓮,登時鄙夷的翻了翻白眼。

大清早亡了,大城市裡的開明女子哪裡還有纏足的惡習,如今纏足才會被人瞧不起。

穿著喪服的應家仆人們,和穿著喜服的送親之人一道入了一處幽僻的青磚小院裡。

妾室入門比不得正妻入門,妾室沒有資格拜天地和父母,隻需夫妻一拜即可禮成。

此時孫媽不耐煩的按住公雞的頭,和六姨太行了交拜禮之後,就將公雞放在了洞房裡的拔步床上。

“六姨太,如今您拜了堂,就算正式入了應家門,您這輩子需為了老爺潔身自好,不許改嫁,需從一而終,您今後隻能在這處院裡活動,不得違了規矩。”

“應家還是很看重您的,您瞧瞧我們今兒選的是最好的大公雞同您拜堂成親。”

“若遇到那不厚道的人家,隨便牽了公牛或者公狗就與您拜堂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是這麼個說法。”

“承蒙應家抬愛。”

年若薇應了一聲之後,就自顧自的掀開了紅蓋頭,入目是一片喪氣的縞素,此刻那隻披紅綢的大公雞,正蹲在大紅喜被上。

當紅蓋頭被掀開那一瞬,見多了應府裡各房鶯鶯燕燕夫人小姐的孫媽,都忍不住驚豔的盯著那張絕美的臉出神。

孫媽默默許久,這才回過神來,冷冷道:“六姨太,我是大夫人身邊伺候的孫媽,這是雪蘭,今後就是您的貼身傭人了。”

年若薇彬彬有禮的朝著孫媽微微頷首道了聲謝謝。

“對了,六姨太,您帶來的那些棉被,鍋碗瓢盆之類的嫁妝實在沒地擱了!”

“左右我們應家不缺您一床好些的被子,我這就讓人將那些東西處理了。”

“您的嫁妝被子都發黴了,估摸著您家裡置辦嫁妝的時候,遇到了黑心肝的商販,用了劣質棉芯兒彈棉花。”

孫媽的語氣絲毫不掩飾鄙夷。

六姨太年氏帶來的那些嫁妝,說寒酸都是在侮辱寒酸這個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