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宣二年,正值除夕之夜。
桐雲鎮上,家家戶戶燈籠高掛,一片祥和安寧之景。
鎮上唯一的教書先生秦風,正合上書院大門,抱著一厚疊宣紙往鎮下的大李村而去。
秦夫子年僅二十,眉目英挺,身形挺拔,顛覆夫子古板老頭的形象,深受桐雲鎮居民喜愛。
桐雲鎮北靠桐雲山,因而得名。書院建於西街角,不過兩間瓦房,圍著一圈矮籬笆院牆,雖是簡陋,但遠離鬨市,確是個修身養性的學習良地。
從西街到大李村約莫一裡地,若是平日,步行一刻鐘便回了,但今日除夕,按照村裡避年獸的習俗,用沙袋堵了通往村口的路。
秦風無法,隻得從鄰邊的小李村繞道而過,一家農戶門口正圍著人,一個五大三粗的農戶家的漢子罵罵咧咧,嘲人群中間啐了一口:“臭叫花子,偷也不看個時候,大過年的,惹人晦氣!”
他本不欲湊近,偏生聽到一句怯怯地辯解:“我,我沒有想偷東西。”聲音稚嫩,像是個不多大的少年,又很細,可憐得不像樣子,便不由移了腳步。
“不是想偷東西,你鑽人家院門做什麼?”漢子質問。
“我敲了門的,聽到屋裡有聲音,沒聽真切,以為是答應了。”少年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薄薄的一層,哪裡扛得住深冬淒寒,瘦弱的身軀瑟瑟抖著,因為冷,也因為害怕。
“那為何進門之後不吱聲,見我開門倒水又往外跑?”漢子繼續質問。
“你,我見著,害怕。”
這漢子生的高大肥胖,一臉大胡子,麵相確有幾分凶惡,惹得看熱鬨的鄰居們一陣哄笑。
漢子聞言一愣,臉居然有些紅,氣勢頓時不若之前,“你!罷了,既然是誤會,你便走吧,大過年的,散了散了。”遣了看熱鬨的人,合上院門團圓守歲去了。
明月朗朗,夜色清清,隻剩下離群靜立的秦風和不知哪裡來的小叫花子。
叫花子垂頭站著,本想找個好人家的柴棚過一夜,這一鬨怕是不行了,他活動了一下凍僵的身體,四處張望,想找個去處,一眼看到樹下的秦風。
秦風瞧著他臟兮兮的臉,偏生有一雙透亮乾淨的眼睛,“你若沒去處,就隨我走吧。”說完便抱著宣紙往大路走去。
身後的小叫花子猶豫一下,亦步亦趨地跟著,兩人一前一後走著,一高一矮的身影被月色漸漸拉長。
不多時,二人便來到山腳下一間不大不小的農舍,離群獨立,門簷下兩盞燈籠泛著紅光,隱約看見兩側字跡風雅的對聯。
一共兩間屋,一間堂屋,後半段隔著做了灶房,一間寢室,日常起居及書案擠在一間,寬敞不足,勝在齊整。
秦風放下手裡的東西,點燃油燈,去了灶房,灶台溫著洗澡水,舀進隔間的澡盆裡,喊道:“過來沐浴。”
小叫花子還在屋子裡愣著,聽著聲音連忙跑過來,接過搓澡巾道謝。
“你先洗著,我去給你找身乾淨衣裳。”說完,秦風暼了他一眼,似是嫌棄他臟,又道:“洗仔細一點。”
小叫花子窘迫不已,漲紅著臉應聲。
好一會,秦風左等右等不見他出來,怕他暈在裡麵,見他還在揉搓已經紅成豬肝色的皮肉,慍聲製止:“皮都要搓破了還搓什麼搓,趕緊起來,水都成冰了,生怕不得風寒?”
見他手忙腳亂地擦身子,沒擦乾就要穿衣服的怯模樣,又於心不忍,親自拿了乾毛巾給他擦拭完,一邊把人卷進衣服裡,一邊嗬斥:“我是洪水還是猛獸,叫你這麼怕,你要實在是怕便走罷,擺這副可憐模樣給誰看。”
“對,對不起。”小叫花子幾乎快要哭了,連忙伸手扯住秦風袖口,生怕他真要趕他走,“我,我是怕生,熟悉了,就不怕了。”邊說牙齒邊打冷戰,確是冷著了。
倒完洗澡水,秦風拉著人進了臥室,家裡隻有一張床,把人塞進被子裡側,隨即坐在床邊脫鞋。
獨居夫子隻燒了一桶水,給叫花子用了,他隻能將就不洗,按照村裡習俗,下次洗澡得初三之後。
思及此事,秦風甚為心煩。到底從前是盛京有名的紈絝,儘管安於桐雲鎮近兩年,依然改不掉一些舊時習性,第一條便是沐浴。
村裡人冬天都是十天半個月洗一次澡,個把月也常見,但秦風幾乎日日洗澡,所以在春節前,村長特地提醒過他村裡初一到初三不可洗澡。
心下不愉,視線暼向所在床角的一團找茬,“擠什麼擠?”隻沒想到這小叫花子沾上暖烘烘的棉花被,這麼快便呼聲漸起。
秦風有氣沒處撒,暗自憋悶,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腦子一熱把人帶回來了,用自己的洗澡水,還睡自己的床。
翌日清晨,雞鳴了一陣又一陣,秦風才悠然轉醒。
摸到懷裡一顆毛茸茸地腦袋,給自己嚇一跳,愣了一會才想起昨夜之事,看著懷裡安恬的睡臉,驚覺這小叫花子生的還挺好看。
昨天夜裡,油燈昏昏,沒能瞧真切。
窗外又是一陣雞鳴狗叫,懷裡的腦袋動了動,察覺到異樣,清醒後連忙從秦風懷裡滾出去,殷殷切切地把人望著。
胸口重量驟然減輕的秦風嘖了一聲,“小叫花子,睡都睡了,現在跑有什麼用。”言語輕佻得一點也不像個正經夫子。
見他不語,“啞巴了?說話。”
小孩兒笨嘴拙舌,囁嚅著說了一句答非所問的話:“我叫陳錦。”
“小錦兒,名字錦衣玉食的,卻是沒這個命。”秦風感歎,也不問他緣由,隻問他會不會做飯。
秦夫子能文能武,庖廚一塌糊塗,活生生把一副金玉胃糟蹋成豬囊袋。
“會一點。”陳錦說完,怕秦風不滿意,又急忙找補:“不會的我都學。”
見他麵露急切,秦風心裡滿意了,“行吧,那還不趕緊起來做早飯。”
陳錦一聽,高興壞了,連忙從床上爬起來,顛顛地往廚房去了。秦風嘴裡沒句好話,但陳錦聽得出好賴,這意思是要留他。
自從十三歲被後母趕出家門流浪,經曆兩年人情冷暖,有遇到給他幾口飯、幾個銅板的好心人,也遇過踩他手、撕他衣服的惡人,卻從未有人帶他回家、給他洗澡。
昨天是他這兩年睡的唯一一個安穩覺,不用擔心刮風下雨,被子暖烘烘地掛著太陽的熱氣,也不用擔心遇到匪人欺侮,甚至還得寸進尺鑽進秦風懷裡。
陳錦生了火,淘一把米丟進鍋裡煮,從櫥櫃裡拿出一小塊臘肉和一把大蔥,準備做了個蔥段炒臘肉。
然而天氣太冷,臘肉凍成硬塊,陳錦昨天一天沒吃東西,暈暈乎乎怎麼也切不動,刀一滑切了手,疼得眼淚汪汪還不敢哭出聲,刀卻哐當一聲落在灶台上。
房裡的秦風慢條斯理的收拾好自己,衣冠楚楚地溜達進廚房,欲巡視成果,就被案台上一癱血給嚇到。
陳錦的食指被切傷,傷口很深,幾乎見骨,血半天止不住。他拉著人去村裡大夫家討藥包紮,又被大夫夫人一陣糾纏,好不容易回到家,瞧著灶台一陣狼藉,秦風歎氣。
這破孩兒怕不是跟自己八字犯衝,大年初一弄出刀光血影的景象。
但看著陳錦垂著腦袋不說話的倒黴樣兒,手指上還裹著厚繃帶,難得良心泛濫,把責備之言咽回宰相肚裡。
緊接著,他聞到一陣鍋燒糊的味道,掀鍋一瞧,一堆黑黢黢的玩意冒著熱氣兒。
秦風再也忍不住,指著陳錦罵道:“小兔崽子,罰抄《清異錄》十遍!”切的左手,不影響執筆!
罵完背著手氣呼呼走了,那架勢,倒是有幾分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的氣急敗壞。
陳錦小時候上過兩年學,倒是能寫字,就是歪歪扭扭地像狗爬的,到底還是把十遍抄完了。至於秦夫子又被字汙了眼,勒令陳錦每日練字一張的事,不說也罷。
不多時,村裡拜年的學生陸陸續續登門,秦風入鄉隨俗,在堂屋的桌上擺了一大盤花生糖果和一疊銅錢,每逢有小孩上門,便抓上一把零嘴,塞一枚銅錢到紅封子裡,叫“賜福”,討個新年喜氣兒。
“秦夫子,新年好!”陳錦正在重新下麵條,遠遠聽見一聲清亮的大喊,不由疑惑。
其他學生都是規規矩矩敲門而入,這個倒是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他湊著腦袋從窗戶望了兩眼,隻見一個圓敦敦的十來歲少年拎著兩條醃魚進門,笑嗬嗬地朝秦風問好。
來人是村裡米鋪的兒子李坤,十一歲,長的虎頭虎腦,是個鬨騰娃子。
秦夫子在屋裡寫字,昨日下午拿宣紙本是為了把寫一半的文章寫完,路上遇著熟人被耽擱,才摸了黑。
見來人,打發陳錦來收醃魚,照例給了一份“賜福”,等寫完最後一字,方才懶洋洋地問了一聲:“放假留功課可做完了?”
李坤滴溜著一雙眼睛左顧言他,“他是夫子的新學生麼?”見陳錦穿著一身肥大不合身的衣服,下擺拖在地上掃來蕩去,把地磨的鋥亮,“怎麼穿這麼大的衣裳,把地都掃乾淨了。”
秦風聞言,這才注意到他的衣衫下擺一片狼藉,一陣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畢竟衣服是他給的,隻怪這破孩子太矮小。
十五六歲的男孩,陳錦這身形其實不算矮,隻是秦夫子身長八尺有餘,襯得誰都矮一截兒。
陳錦怕被怪罪,小聲道:“我會洗的。”
“自然是你洗。”秦風十分不客氣,說完去打發李坤,“開學前驗收功課,不做完不許進課堂。”李坤見又扯回到自己功課上,趕忙說還要去二伯家,便一溜煙兒跑個沒影。
“等出了十五,市集開了就去鎮上給你買兩身衣裳,長得挺伶俐,怎麼總是唯唯諾諾。”秦風不待見他這般慫樣兒,但知道這性格也不是一兩天能改的,便不再多說,挑著一雙桃花眼指使人,“麵好了就盛兩碗端來,碗櫃裡有一碟醬菜。”
吃完飯,已近中午,村裡的年也拜完了,荒山野嶺的小村沒什麼娛樂活動,秦風便搬了椅子坐在門前曬日頭。陳錦乖乖在屋裡罰抄,兩人相安無事地靜了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