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行路,本是一日就能走完的路程,因為鄭予時薅草的瘋狂,硬是拖了三天。
這真不能怪她。
從前因為窮,她雖也常自己上山挖藥,但靈末時代,草藥難存,少得不得了。可誰曉得這裡的山,是金銀礦,山上大家瞧不上眼的雜草,對她來說,那可都是煉藥的寶貝!
本來跟亓涿光一起,她雖眼饞,摘了些,但也僅限一些,十分收斂。可是,自從得知她們下一個必經之處是紀家所在的地盤【紀雲城】的時候,鄭予時計上心頭,瞬間樂得合不攏嘴。
紀家人可是見過她倆的,如此進城,無異於自投羅網。
雖然紀家家大業大,或許早就把她倆冒犯的小事兒忘了,沒有這麼嚴重,但鄭予時仍堅持提議,喬裝出行,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早做準備,以防不備之需。
說得挺有道理。
但喬裝難免突兀,鄭予時提到了一種丹藥,易容丹。
她現在靈力難控,煉藥煉丹尚且不行,但毒,可製。
毒藥本就性烈,雖也需要靈力調和,但她用量向來精準,不參靈力的話,除了有點副作用外,彆的效用極其穩定,自然,製一兩劑錯脈的毒不在話下。
錯脈之毒,又稱錯容,是一種叫中毒者經脈錯亂,從而引起麵容變換的毒藥。
故而,用來替做易容丹,再好不過。
於是,鄭予時提議,采藥製毒。
再於是,如脫韁野馬,一發不可收拾。三天時間,薅禿山頭,亓涿光身上兩個儲物袋,全裝滿了。而鄭予時眼下的烏青眼圈,也更黑了。
熬到紀雲城時,鄭予時已經四天沒有睡覺了。
修真之人,氣養丹田,精神抖擻。像鄭予時這般廢寢忘食到連靈氣都補不回來的,少數。
雖服毒易了容,但她眼下那碩大一對黑眼圈沒能掩去,就那麼掛著,揉了齜牙咧嘴的笑,活脫一副索命怨鬼的模樣。城衛小哥被人醜得直搖頭,不願多看一眼,揮手放行。
入城,尋了客棧落腳,亓涿光仍是隻開了一間房。
鄭予時問,她回答,說上次提前察覺到有人跟蹤,所以一間,而這次紀雲城中古怪,所以還是一間。
說到古怪,確實如此。
“按理,紀雲城是比之前咱們路過的當歸城還要大的大城,是紀家、雲家兩世家的駐地,應該更繁華才是。”
“其城自身實力強不說,又邊鄰禾丹宗所在的道禾山,是離丹宗最近的城池。故丹藥交易大多在城中進行,商貿頻繁,最富盛名。但……”
亓涿光接過鄭予時的話,繼續道。
“但剛剛入城,街道行人稀疏。其中不少,麵泛青黃,瞳孔渙散。失魂。”
對。就像是,失了魂。
突然,鄭予時似是想到什麼的,剛要提,驀地,一隻手極其巧妙地探了過來,捂住了她。
指尖柔軟觸及輕顫,呼出熱氣撩人,有些癢。
包廂房門敲響,兩聲,來人詢問。
“兩位客官,您們的飯菜送上來了。”
靈力一揮,廂門自開,瞬間,門外小二的模樣落了進來。
麵色青黃,眼中充血,雙唇泛藍,他,比街上那些人瞧著,更嚴重。
靈力施展,小二自然認出了亓涿光修士的身份,但意外的,不同於彆城小二的畢恭畢敬與討好,他眼中突生驚恐,就像是,撞了鬼一般。
“客、客官,菜齊了,小的先下去了。您,您請慢用。”
躬身低頭。自那靈力一出,小二便再沒抬過頭,似是怕被捉,飯菜一放,雲煙一般,一溜就沒。
雖然易了容,但亓涿光的樣子還是好看的。鄭予時左瞧了瞧她,又右瞧了瞧她,沒想明白,為什麼如此佳人,小二會避她如虎狼。
驀地一驚,似乎,她之前也怕她來著。
但現在……心思活絡,鄭予時不禁反思自己: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沒那麼怕她了?
難道是從她決定抱大腿開始的?自動帶入小弟角色了?
也不是不行。
紀雲城過後,入西疆域的唯一路線,是一條一望無際的深海,名曰:無垠海域。海域一片,再無補給。
為了渡河,鄭予時跟著亓涿光問了店中另一位小二相應的采買鋪子,上街晃悠。
這第二位店小二明顯是新來的,不懼不驚,麵色如常,就是瞧著累得慌,眼下爬有青絲,像是要長黑眼圈的前兆。
他說,他是從村子裡出來到紀雲城做工的,給弟弟攢錢考學,才剛到這兒一月不到。
街上人極少,但店鋪卻都是開著的。根據店小二的消息上街,一路采買著丹藥、器品、衣服以及食物等等。
鄭予時才到這兒,各種玩意兒都瞧著新奇,買了不少奇怪玩意兒。
金丹已然辟穀,西疆域的弟子又常年雲錦綢衣披身,並不需要這些,她們逛了大半日,那些衣服和食物都是買來給鄭予時備著的。而這件事,直到天色將暗,直到亓涿光將裝了所有物件兒的儲物袋丟到她懷裡時,她才幡然驚醒。
這些,都是給她的?
落到掌心裡的儲物袋,是第三個了。
前兩個是她山間借著薅草的名頭找亓涿光借的,而這個,是她專門為她準備的。
意識到這點,鄭予時瞬間笑彎了眼睛,狗狗一樣歡喜的模樣,眼底星光乍現。
啊。她被美女大佬寵了!
悉悉索索,從懷裡掏了個粗製濫造的瓷瓶,像是交換信物一般鄭重,她將它塞到了亓涿光的手裡。
“這是我自己製的凝膚膏,塗了皮膚美白白喲。隻有我最親愛的姐姐我才舍得給。”
“也謝謝姐姐送我的禮物。我很喜歡。姐姐我愛你!”
嘴巴,長來就是要表達的。表達歉意,表達謝意,表達所有你想要表達的東西。你不說,這大腿怎麼抱呢?
鄭予時笑得燦爛,明明易容換了模樣,也掩去了眼中之靈,但那雙眸子,還是很亮,很,動人。
亓涿光捏著手裡塞入的物件兒,聽著,唇角不禁微微一勾,眸色漸深:愛?不過是哄騙了人的把戲。
之前初見,小矮子她,似乎也說了同樣的話。
她說,她愛她。
亓涿光那時便覺得荒誕可笑,想問她,為何愛她,又要如何愛她,但不巧,被那屍坑妖鼠打斷,便也忘了。如今聽她再提,倒是又想了起來。
語氣淡淡的,像是滿不在乎,但那雙眸底神色緊崩著的眼睛,出賣了主人。
她道:“你說,你愛我。那……”
質疑、調笑、譏諷,但偏偏,不等亓涿光情緒展露,後頭一道尖聲,又一次將她的話徹底打斷。
“放開我!我不認識你!我不是你兒子,我不是你們家的。我不是。我不是!”
後街,剛剛兩人買了成衣的鋪子門口,拉拉扯扯圍了不少人。
其中那位怒喊嘶吼著‘我不是’的布衣男子,麵青如鬼,眼中溢血,填滿黑與紅的眼睛似是驚恐萬分,瞪得快要掉出來。
他的唇藍到發黑,步履蹣跚,恍惚失魂,和他們剛入城時見到的那些個怪異的百姓,幾乎如出一轍。
隻是他,情況更重,重到似是病入膏肓。
見男子抗拒,一位同樣布衣裹身的婦人含淚而泣,一臉痛心。
“小強。強兒。是娘啊,你怎麼病得如此嚴重了?你怎麼變得,連娘都不認識了呢?蒼天呀。咱們老劉家是造了什麼孽啊!兒啊!兒啊!”
“不。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你不是我娘,不是!走開!彆碰我!”
婦人哭著喊著上前去拉,男子一驚,像是應激的野狗,凶狠、無措,慌恐著亂竄一通,避之不及。
圍觀者一湧而上,堵了男子去路,下一瞬,婦人飛撲,抓住了他。
“彆碰我!”
像是怕到極致,輕輕一碰,已然驚慌。
然而驚慌之下,男子下意識地一揮手,揮開了婦人不說,還將她摔到了地上。
“劉強!你發什麼瘋!”
怒吼一聲。同婦人站在一起的中年男子似是男人親爹,八尺個頭,身材魁梧,見婦人摔倒,怒目,一巴掌朝男子扇去,直將男子扇得眼冒金星,險些站不穩。
子不孝。如此惡劣的欺母行徑,引了圍觀者不忿,指點怒罵。
“小劉!你魔怔了不是,那是你爹娘啊!”
“就是,什麼畜生不如的狗東西啊。連把他養大的親爹親娘都不認,呸。牲畜!”
“小白眼狼!狗畜生!喪良心!”
“聽說這劉強是染了病了,你看他臉青得,怕是命不久矣,已然頭腦不清了是。”
“小劉,你快彆嚇王嬸了。你娘辛苦拉扯你長大不容易,你彆開玩笑,跟她回去吧。”
旁觀眾人吵吵嚷嚷著,有人譏諷,有人勸說;有人辱罵,有人攪合。
但圍了男子的那一堆人裡,卻沒有一個,信他的話。
麵上青如怨鬼,男子頭昏腦脹,聲聲逼迫的譴責辱罵,穿耳鑿腦,逼得他瀕臨崩潰。
眾口如一,都說那婦人和中年男子是他爹娘。無人在意,沒人相信他聲嘶力竭的救命。
是他病重了嗎。是他病到連親生父母都認不出了嗎?
可,他真的不認識他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