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元山的西邊有一處山崖,崖下是拋屍積煞的萬人坑。
入之,必死。
鄭予時醒過來的時候,就趴在崖底,趴在一具血肉模糊的腐臭屍體上。
屍身涼透了,梆硬,硌人得很,陣陣酸臭糜爛的味道活像是萬年垃圾場,直衝腦門兒。鄭予時被熏得兩眼一翻,剛醒,差點沒又撅過去。
想逃,驀地,意欲撐手的瞬間,她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僵硬無力,竟是半分動彈不得。
她這是,怎麼了?
“嗡嗡。”
“嗡嗡。”
驀地,一陣熟悉震動自身下傳來,那玩意兒擠擠扭扭,三兩下擠出,‘嗖’的一聲,化作一道綠光,指向西方。
這是……嘶———
下意識搜索記憶的動作,讓鄭予時頭痛欲裂,然而,隨著那綠光閃爍,她的腦子裡竟像是灌水一樣擠入了好些冗雜的畫麵碎片。
一場場,一幕幕,朦朧又扭曲,是記憶,但又不像是正常人該有的記憶。
回憶中,她無名,是被歸元宗老宗主撿回山上的小乞丐,因為腦子不好,又因為是五雜靈根的廢物,雖入了歸元宗,但山上弟子都瞧不上她,稱她作小傻子。
而她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崖底萬人坑,是因為那道綠光。
那是西疆域招親請柬上的賦靈。
一月前,西疆域的病秧子少宗主修煉出了岔子,為了給他續命,西疆宗主天下招親,召集所有宗門,選出火靈根修者,入域試煉,爭奪唯一的治療名額。
也就是雙修。
西疆域,是如今天下實力第一的修真宗門,得罪不得。
就算知道此舉是給他們那病秧子少宗主選合適的雙修爐鼎,也無人敢違,小小的歸元宗自然也是。
隻是歸元宗宗門破敗又貧瘠,門內四十六名弟子竟是一位火靈根的都沒有,隻有她,五雜靈根的廢物小傻子,五根,勉強也算有火。
所以,為了不得罪西疆域,那招親請柬上的賦靈,被牽引到了她的身上。
請柬賦靈,是一種強製性的邀請手段,接受請柬的人會與請柬綁定,被其上賦靈指引,一路向目的地行進,半月不達,內臟炸裂而死。
而她,原來的小傻子,就是跟著‘導航’一路向西,啪唧,摔下山崖,滾到了這萬人屍坑裡。
手心抓攥的爛肉軟膩膩的,鄭予時回憶著,一時,渾身發寒。
西疆域、病秧子少宗主、天下招親、滾入萬人坑的小傻子……這,這怎麼和之前師兄給她看的小說劇情一模一樣!
後脊爬上一股惡寒,心底微恐。
鄭予時是現代靈末時期的一名修者,專攻藥毒,正經職業是北華特聘的藥劑師,副業是山上歸元觀裡最不爭氣的小師妹。而這本病秧子男主逆襲的修真《逆路》小說,就是因為其中炮灰門派歸元宗的名字與他們歸元觀相同,喜愛小說的師兄這才送給了她看。說是解悶兒。
可誰想,她居然穿進來了!?
《逆路》,一本披著修真題材的無腦戀愛文。主要內容無非是,作為病秧子的少宗主男主,在其父天下招親後,廣開後宮,一路各種雙修著吸食她人靈力,談情說愛,最後飛升上界的無腦爽文。
而她,歸元宗摔下山崖的炮灰小傻子,並沒有被男主‘寵幸’的‘殊榮’,她將在不久後,被文裡偶然路過此處的惡毒女配撿去,煉成傀儡。
在那之後,割肉放血、下咒喂毒、蹂躪摧殘至死。
想到文中小傻子被女配折磨得碎骨挖眼,皮肉糜爛的劇情描述,鄭予時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割肉放血、割肉放血……
這還不如直接摔死呢!
不行!不能給女配撿到,她得跑!
鄭予時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她睜著一雙泛紅充血的眼睛,連睫毛都在顫。
指尖收攏,丹田發力,終於,憋出一縷遊絲靈力,讓僵硬無力的她,側了頭。
看向左邊的腦袋,是她成功逃離死局的第一步!
接下來,就是手、腿!她一定要跑!
虧空丹田再次被壓榨,鄭予時一頭黑色卷發染了身下屍體的血水爛肉,耷在臉上,發膩、發臭,但她沒時間去管,一心隻想著催動體內靈力,趕緊逃命。
然而,事與願違,五雜靈根的廢物小傻子癡傻無心,平日怎麼可能修煉?丹田又怎麼可能存有多的靈力?
鄭予時失敗了。
可這還不是最讓人難受的。摔下山崖,經脈骨頭寸斷,血水淌出,那新鮮血腥的味道竟是引了噬舌妖鼠,‘嘰嘰’著,衝到了鄭予時的麵前。
糟了!
尖嘴,獠牙,妖鼠綠幽幽的眼睛豆子一般大,它瞧著麵前似是無法動彈的‘食物’,齜牙咧嘴,竟是伸了條蛇信子一樣的粘膩舌頭,皮笑肉不笑。
“嘰嘰、嘰嘰。”
尖聲笑著,鬆垮臉皮下,伸出的舌尖在屍坑裡卷了爛肉,一寸、一寸,朝鄭予時遊了過來。
看著那前端分了叉甚至還長滿了細碎牙齒的舌頭,鄭予時渾身發麻,她梗著脖子,拚儘全力想要往後縮,可她,動不了。
啊!
分岔舌尖舔到了她的臉上,粘膩腐臭,一觸、一觸,盤旋遊走,惡心得要命。鄭予時無聲怒吼,瞳孔皺縮,她五指攥緊扣著爛肉,雙唇緊閉,整個人抖成了篩子。
不行,不行,不能叫。妖鼠最是喜食舌肉,可沒了舌頭,她會死的!
怎麼辦,怎麼辦……
或是驚恐中的求生意誌過於強烈,驀地,雜著臭味,鄭予時感受到她的丹田中竟是莫名竄來了一股細微熱流。
是靈力!
手,能動了!
雖然隻有一隻右手,但,拚死一擊,足夠!
像是故意挑逗深陷恐懼的獵物,妖鼠似乎並不急著吃她,而是用舌頭瘋狂盤著她的臉,舔舐、逗弄。
就是現在!
就地抓了腐屍斷掉的一節白骨,鄭予時逼自己狂抖的右手發狠進攻。握骨、拚了。
抬手,突然,一雙雪白的雲紋長靴闖入視線,一下,踩了上去。
“唧噗、咯吱、咯吱。”
鞋底壓爛,血水飛濺,肉骨合在一起被碾碎了的聲音,一陣發膩、一陣生脆,叫人聽了雞皮疙瘩掉一地。然而這極其恐怖的視聽盛宴,剛剛逃生的鄭予時完全沒有心思去管,鼠口逃生,她冷汗出了一身,這會兒鬆了神,腦子一空,完全沒了力氣。
得救了!
撿回一命的鄭予時心懷感恩,抬眼,看向了她的救命恩人,想道謝。
背著光,那是位一身白衣的高挑姑娘。
“謝謝啊,姐……妹。”
話還沒說完,鄭予時被人提了起來。後領的衣服吊著脖子,斷了話,憋了氣,漲紅了臉。
雙腳離地,她撲棱著,像個亂甩的無力麵條。
“嘖。真臟。”
姑娘提著她,拉開,又離自己遠了幾分,麵上瞧著很是嫌棄。
似是察覺鄭予時喘不上氣兒快要憋死,瞧完了她,姑娘隨手一扔,把她又扔回了屍坑上,掏了帕子,擦手。
鄭予時被摔得椎骨哢嚓一聲,裂了,她整個人癱坐在屍體上,麵露驚恐。
或是因為臟汙,姑娘一雙柳眉皺了起來,瞧著有些不滿,靈力波動,她的指尖慢慢爬上了一道青黑色的神秘文字。
繁複瑰麗、栩栩如生。
這是,咒文!?
霎時,鄭予時連呼吸都不敢,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咒文焚身,又這會兒出現在崖底萬人坑。她、她難道就是原文裡西疆域第三分支,咒術塚的亓涿光?那個煉了她做傀儡的惡毒女配!?
救命啊!
“你,似乎很怕我。”
坑裡,被亓涿光扔掉的姑娘小小一隻,縮成團,坐在屍坑上,渾身發顫。
一頭亂糟糟的黑色卷發極長,披著,沾了糜爛血肉,又臟又臭。瘦骨嶙峋,麵色慘白,一對碩大的烏青眼圈掛在眼下,活像是討命的惡鬼,很難看。
但,她偏偏生了一雙,很亮的眼睛。
“你的眼睛。很漂亮。”
來了!來了!
雖然原文裡女配說的是‘你的眼睛很特彆’,但隻一小點的偏差有區彆嗎?沒有!接下來她就該掏了她的心,把她煉成傀儡,然後命令她說‘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啊!救命啊!這都什麼要人命的死亡劇情!
鄭予時瞪著一雙眼睛,被亓涿光視線鎖定的她,半個字不敢吭,頭腦風暴,恨不得立馬把自己埋進屍坑裡。
在她想出苟命說辭之前,能不能,先當她死了?
但顯然,這是妄想。
亓涿光覺得,臟兮兮的小姑娘挺有禮貌,她問一句,她雖怕,但也扯著嘴角回以微笑。隻是,小姑娘身上穿著的衣服奇奇怪怪的,上下分層,露胳膊露腿,左胸前還縫了個四方袋子,鼓鼓的,似乎是裝著什麼。
亓涿光心裡升起一絲好奇,伸了手去。
這一下,直衝心口而來,麵對即將被捅穿掏心的劇情,腦子裡瘋狂刷屏著‘一千個苟命姿勢’的鄭予時嚇得差點當場哭出來。雙手一抱,她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心臟,口齒發顫。
“彆、彆殺我!我、我……”
手心捂住的心口處,有些硬,觸感極其熟悉,甚至還飄來一絲淡淡藥香。
這聞著,怎麼有些像她之前煉的複元丹?
嗯?複元丹!?
有救了!
鄭予時眼底一喜,手一掏,果然,從衣兜裡掏出了一枚白圓圓的丹藥。
此!乃救命稻草!
複元丹,名副其實,是恢複修者靈力的丹藥。聞之,丹田增益;食之,元嬰其下,一身靈力瞬間灌滿,是她前世銷量最高的金字招牌。
怪不得,怪不得先前她一動不能動,後來卻稍有緩和。想必應該是被亓涿光提起後,口袋鬆開,溢出藥香,聞了穩住了傷勢。
所以,隻要等她服下這複元丹,她就能恢複靈力,三步逃亡,然後……
欣喜僵住,鄭予時眼底萌生的希望還沒來得及凝聚,瞬間,碎了乾淨。
內視丹田,空空如也。
她的金丹呢?她那麼大一個修了二十四年的金燦燦的金丹呢?咋沒了?咋!
啊……對,她穿書了。
“嗬嗬,嗬嗬。”
麵上歡喜一收,欲哭無淚。
察覺到自己現在隻有煉氣五層的‘小傻子’鄭予時,根本打不過金丹後期的惡毒女配亓涿光。逃命計劃落空,但好在她特彆識時務,見亓涿光看她,她心態切換,立馬雙手捧著丹藥往前一伸,積極獻寶,皮肉微笑。
這個世界的煉藥技術比不得二十一世紀的藥劑知識,煉丹師大多一脈相承,彼此防備嫉妒,因此丹藥難尋,高階丹藥更是稀缺物件兒,有市無價。
所以鄭予時隻能賭。
賭比起傀儡,亓涿光會更想要一個能煉製丹藥的,有用小弟。
“哦。我親愛的漂亮姐姐,救命恩姐,心軟的聖潔女神!這枚小小丹藥,是我對你救命之恩表達的謝意,是我遇見你後心生的歡喜,是我對你最誠摯最真摯的情誼。”
“救命恩姐!請接受我親自、親手、親力親為煉製的複元丹!謝謝你,救我一命!”
雙手合十,鄭予時向亓涿光強調著那丹藥的來處,強調著自己的價值。
她的椎骨斷了,站不起身,為了表達誠意,隻見她兩手上舉,忍著疼,哢一下,整個上身一個前撲,趴到了腐爛血肉裡,趴到了亓涿光的麵前。
“救命恩姐!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親姐!你要我上刀山我絕對不敢下火海,你要我往東我絕對不敢往西。”
“姐!我的親姐!我愛你!”
“……”
腐臭屍坑,埋進爛肉裡又抬起來的小臉,真摯,但,更醜了。
亓涿光看著這個口口聲聲喊著自己親姐的臟東西,眼尾,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