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她們去了烏節路的一家日式餐廳,落座後,蕭涵一心看菜單,蕭瀟則瀟灑舉杯,看著對麵的顧染黎,一開口便是掩不住的江湖氣:“多謝顧博士當年兩脅插刀。”
顧染黎輕抬手臂,笑著與她碰杯:“誇張了,舉手之勞。”
要說兩人的淵源,還得歸功於顧染黎的一次“雪中送炭”。從計算機係畢業後,蕭瀟沒有走那條墨守成規的碼農之路,而是誤打誤撞做起了旅遊博主,本來隻是個消遣的愛好,結果沒想到竟然做成了事業,目前平台粉絲過三百萬,雖然不是這個賽道的最頭部,但影響力不容小覷,難能可貴的是,她的作品,從來不局限於風景,而是聚焦在風土人情。
之前,她有一個視頻,因為題材的特殊性,需要在特定時點發布才有意義,結果文案一直達不到標準,她鬱悶不已,找蕭涵傾訴。當時顧染黎和蕭涵正好在一起,看到視頻那邊愁容滿麵的臉,便提出她可以試一試,然後便給她寫了一版文案。
那份文案,不僅靈氣逼人,字裡行間還自帶韻律感,要不是知道顧染黎學業和工作太過繁忙,蕭瀟甚至想要拉她過來一起乾。
“說實話——”蕭瀟暢快地乾了一杯,“你給我寫的那些文字,美得不像文案。”
顧染黎的手還停留在空中:“那像什麼?”
蕭瀟在心裡琢磨了一下,才答:“歌詞。”
聞言,顧染黎正往回收的手,不自然地一頓。
片刻後,她唇角才輕輕一彎,說:“您太抬舉我了。”
蕭瀟對她的話明顯是不認同,幅度極小卻又極為認真地搖了搖頭。
在她心中,她的文字,有一種潤物無聲卻又深入人心的魔力。
像她這個人,溫柔又有力量感,強大卻不傲慢。
就像今天的她,穿著一條簡單素淨的白裙,描著淡淡的妝,乾淨清純得,像她今天帶來的那束百合,坐在那裡,像一首靜謐安寧的詩,但她知道,她體內有著很盛大的浪漫因子。
隻不過,這顆充滿靈氣的靈魂,她小心藏著,旁人輕易窺探不到,展示給外人的,更多是她學業和工作中的務實理性。
“顧染黎,你很難得。”
“嗯?”被叫到的人還沉浸剛才的某個字眼裡,愣著神。
“高理智的同時還高共情,你這樣的人很珍貴。”對真正的優秀者,蕭瀟從來不吝嗇自己的讚美。
這誇獎很走心,誇進了傾聽者的心坎裡,顧染黎心思微動,主動朝她做出個碰杯的動作:“很高的評價,謝了。”
“誒,原諒我問你一個有點落俗的問題。”蕭瀟手肘抵著桌子問。
“你說。”
“我先聲明一下啊,我問你這個問題不是說女人一定要有男朋友才算完整,我隻是單純很好奇,究竟什麼樣的男人,能得到你的青睞?”
聽到這個問題,顧染黎有些不自然地斂了下眉眼,垂落下來的長睫一顫,回憶之窗就這樣掀開。
她靜默片刻,一抹笑意才浮上唇角,說:“他那樣的。”
蕭瀟好奇追問:“他那樣的?哪樣的?”
顧染黎卻沒按照她提問的脈絡走,而是悄無聲息地起了個新話頭:“我很喜歡你新發的那個視頻。”
蕭瀟最新發布的那個視頻,是顧染黎在繁忙的出差中偶然刷到的,看得格外匆忙,隻記得其中的隻言片語,但不耽誤她領會主題。
視頻的開頭,是熟悉的黑底白字,和蕭瀟熟悉的嗓音:
“很多人說,長大後,我對這個世界祛了魅。”
“而我想說,我永遠不要對這個世界祛魅。”
她就這樣,大膽的,逆主流聲音而行之。
視頻的最後,依然是她熟悉的嗓音:
“祛魅的本質,是你探清了事務的運行邏輯,探清之後,便沒了那層霧裡看花的濾鏡。”
“但祛魅不等於失去好奇心,失去恭敬,失去熱情,因為這個世界上的很多東西,還是值得我們懷抱著恭敬之心去學習,去觀瞻,去精湛。”
“所以,對這個世界,彆祛魅,也彆諂媚。”
看到對麵蕭瀟若有所思的深情,顧染黎這才兜兜轉轉說出答案:“對於他,我從未祛魅。”
得她青睞的那個人,對待她,從來不是花言巧語的表麵,不是轉瞬即逝的真心,而是繁重課業、忙碌工作、生活細節、柴米油鹽都沒消磨掉的喜歡,是她每天都在逐步遞增的欣賞與愛。
蕭瀟聽了,蹙眉,不解地問:“那你們為什麼分開?”
顧染黎心情複雜地笑了下,戲謔道:“還能為什麼,我不夠有魅力唄。”
蕭瀟明顯是不信:“少來了你。”
她還是笑笑,不說話。
餐也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閒聊裡,不知不覺的上齊。
吃過飯,由於明天還要上班,顧染黎便和蕭家兩姐妹道了彆,獨自開車回了家。
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不算早的時間,顧染黎洗過澡,定好鬨鐘,想要快速入睡,但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總感覺有個字眼一直在腦海中閃爍。
想到這兒,她索性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嘗試著下載了一個音樂軟件。本以為國外下載流程或許會有些麻煩,結果,下載得倒是順利,但登錄的時候遇到了問題。
——她忘了密碼。
她早就換了手機,免密碼的指紋輸入早已不能使用,她又試著手動輸了好幾次密碼,結果都沒能輸對,無奈,她隻能點擊忘記密碼,試著用郵箱找回。
還好,國內的郵箱雖然很久不用,但她還記得密碼。
於是,她便在星河漫天的這一晚,看到郵箱裡,靜靜躺著的那封郵件:
【青禾,展信佳】
-
這晚,顧染黎罕見地失眠到淩晨五點,等天邊泛白,她才被倦意驅使著,睡了幾個小時。
等窗外天光大亮她才醒來,梳妝完畢後,便直接去了公司。雖說已經提交了離職申請,但她還是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從博士一年級開始,顧染黎便在一家國際知名的谘詢公司MK實習,如今,三年多的時間過去,她不僅收獲職場曆練,更收獲珍貴友情。
出了電梯,剛走到工位,顧染黎便看到一個燙著大波浪的豐滿女人朝她走了過來,此人名叫謝春紅,馬來西亞人,很是熱愛中文,尤其熱愛中國的傳統文化,春紅這個名字就是她自己取的,當時她還問顧染黎這個名字起得怎麼樣。
顧染黎實話實說道:“很有韻味。”
“親愛的,早上好,對了,這本書還你。”謝春紅一邊說著,一邊在她桌子上放了本書。
顧染黎低頭,才發現是前一段她借給她的一本書,當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兒》。
“你已經看完了?”顧染黎有些驚訝地問。
當初謝春紅讓她推薦曆史書她就覺得不妥,畢竟一個中文非母語的人看起曆史書來肯定吃力,結果春紅同學的求學熱情太過高漲,她思來想去才推薦了可讀性較強的這一本。現在,看人家這閱讀速度,顧染黎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小瞧了國際友人對中文的熱愛度與鑽研度。
正自我反思著呢,結果,下一秒,謝春紅就給她澆了一盆冷水:“怎樣可能啊!我還是太自不量力了,光人名就能把我弄瘋掉啦,更彆說看懂那些曆史啦!”
顧染黎從桌子上拿起那本書,笑著對她說:“那就彆看曆史。”
春紅不解:“曆史書我不看曆史看什麼?”
“看人生觀。”說著,顧染黎笑著把書遞給她,然後,對她複述出了書中她最喜歡的一段話,“當同朝的其他人在追逐富貴與功名時,徐霞客卻坐在黃山絕頂,聽了一整天的大雪融化聲。成功隻有一個,那就是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這一生。”
“這本書不用還了,就當是我送你的離彆禮物。”
謝春紅一心琢磨著她剛才複述的那句話,以至於都沒能反應過來“離彆禮物”這四個字的真正含義,直到一個人的聲音強勢傳入耳畔:“你要離職,是認真的?”明明是疑問,一字一句卻都很落地,很有分量。
顧染黎聞聲抬眸,然後,便徑直對上一雙精銳深邃的目光,問她話的,正是是她的上司詹世鈞。
“嗯,”顧染黎點頭道,“不過不是現在,我會做好所有的交接工作再離開。”
“畢了業想回國可以,MK公司在上海、北京都有分公司,把你調過去不是難事,我推薦一下,說不定還能給你升個職。”
“那有什麼意義呢。”顧染黎笑著說,“我去了那些分公司,難道就不用時刻緊繃著一根弦了嗎?難道就會真正享受這份工作嗎?難道就不用出差不用加班了嗎?”
詹世鈞聽了她這番話,微微一愣神。
這很不像她。
“感覺自從你年初回家過了個年,回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確實,新加坡太熱了。”顧染黎看著窗外燦爛的陽光,輕輕說道。
詹世鈞看著她,不明所以。
“所以——”說到這兒,顧染黎轉身,俏皮地朝謝春紅眨了下眼睛,“我想回去,聽聽大雪融化聲。”
-
她的離職,必須經過詹世鈞的審批,審批流程走到他這一步的時候,詹世鈞盯著電腦界麵,就是按不下確認鍵。
他思來想去,跟她提了個條件:“最後一個案子,你跟我去北京,為期一個月,不會耽誤你畢業,也算是給這份工作收個尾。”
顧染黎想了想,回了個好,剛回複完,手機便進來一條消息。
看到後,她懷揣著難以言說的複雜心情,從公司走了下來,然後,便在人來人往的一樓大廳看到來一個男人。
他一身西裝筆挺,麵容英俊,站在人群裡,帥氣得耀眼,讓人過目不忘。
雖然雙方沒有見過彼此,但顧染黎就是確定,眼前這個男人就是來找她的那個人。
她確認的功夫,那個人已經大步走了上來,看到她,有禮貌地微微頷首:“你好,請問是顧小姐嗎?”
“我是。”
“你好,我是談瀛洲。”
“你好,我是顧染黎,就是你給我發的郵件吧。”
“是我。”
寒暄過後,眼前這個男士直接道明來意,希望她可以回國,完成一個女孩的心願之旅。
於是,顧染黎先於詹世鈞,踏上了飛往北京的航班。
回國的航班上,顧染黎抑製不住心中的好奇,問身邊人:“談律師,恕我冒昧問一句。”
“您請說。”
“笙笙是您的心上人吧?”
“看來文筆好的人,心思和眼光都細膩。”談瀛洲笑著說道,“不過,我過來找您這件事,還請您保密,我不想她有任何的心理負擔。”
“明白。”說完,顧染黎又忍不住問,“你們是已經在一起了還是......?”
談瀛洲聽了,唇角一彎,澀然又幸福的一笑:“還沒有,正在追求中。”
“那我到時候怎麼跟她相見?”
“她這兩天跟朋友在山莊度假,您隻要出現就可以,她知道您的模樣,一定不會錯過和您的偶遇。”
“原來是人為製造偶遇啊,”顧染黎越聽越來了興致,絲毫沒意識到記憶中的某個人早已抵達她的心間,讓她不知不覺地與眼前人進行類比,“你們律師,是不是追起人來都這麼有心機?”
談瀛洲敏銳地捕捉到她話裡“你們”“都”等字眼,卻沒有追問細節,而是說:“有機會,就抓住機會,沒有機會,就製造機會。”
“那你跟笙笙,是怎麼認識的?”
“實不相瞞,我們是偶遇。”
“偶遇?”
“嗯。”
“當時是在一家清吧,我一眼就看到了她,正巧我朋友認識這家清吧的老板,後來又得知這家清吧的常駐歌手是她的師弟,所以就用了一些手段,和她共同演奏了一首歌,並要來了她的聯係方式。”
“那如果現實沒有這麼多可以利用的條件呢?”顧染黎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個問句。
“什麼?”
“如果是在剛散場的電影院呢,你跟她隻是擦肩而過的時候對視了一眼,你會怎麼製造聯係?”
談瀛洲聽了,靜靜思考了瞬。
說實話,基於一見鐘情、沒有現實支撐的搭訕,難度有多難把握,他不會不知道。
不上去要聯係方式,怕就此彆過;上去要聯係方式,怕對方覺得自己輕浮。
當年在英國,他就是沒有太多可以利用的條件,所以才不得已地放任機會,在上述的兩難選擇題中,硬生生的溜走。
最後,隻能在他們的合照後麵,留下充滿遺憾的一句:【何時與你再相逢】。
但被上述選擇題困住過的,何止他一個。
那年初春,顧染黎和朋友看完《愛樂之城》,從影院往外走,然後,和一個人擦肩的時候,無意間抬眸看了一眼。
誰曾想,就是這一眼,讓她一眼淪陷。
光影明滅的電影院走廊,她和他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凝凝相望。
那一刻,顧染黎心底,莫名生出一種似曾相識感。
她想細究,但人潮太擁擠,對視太短暫,很快,她們便消失在彼此的視線中。
後來,走到外置觀光電梯前,朋友因急著吃飯,便催促著她快點走,她卻在電梯前站定。
——總覺得自己這麼走了會遺憾。
“你們先去,我上個衛生間,等會兒去找你們。”她少見地,對朋友撒了謊,然後抱著不知道怎樣言說的心情,轉過了身。
就是這一轉身,讓她的眼睛,恰如其分地捕捉到了那個朝她奔跑而來的身影。
他興許也是怕就此錯過,所以才急急趕來,跑到她麵前站定,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名片:“你好,我叫傅京津,這是我的名片,我是個好人。”
顧染黎:“......”
這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自我介紹啊!
“我知道我的行為可能有些冒昧,但我更怕錯過這一次我會後悔。”
“您彆誤會,我之前並沒有過跟女生搭話的經曆,您是第一個。”
那年的他,二十五歲,穿著白色衛衣套黑色大衣,青春朝氣,光皮囊就足夠吸引人,偏偏光鮮履曆更襯得他氣質成熟,帥氣沉穩。可沒想到,麵對心愛的女生,他嘴笨得像個還沒見過世麵的毛頭小子。
尤其是,她明明比他小,他卻對她用尊稱。
那年的他,力圖讓她麵前的自己,像在職場上的自己一樣得心應手、遊刃有餘,生怕自己的行為有一絲輕浮,讓眼前的姑娘有任何不適或不快。
那年的他,明知“搭訕”有風險,卻還是決定衝上前去,因為他在腦海中進行了一番極為理性的分析。他很理性,知道生活不是小說,也不是電影,不會有那麼多仁慈的編劇,專門為他們創造偶遇。
於是,那些遊刃有餘和勝券在握都拋去,他攜帶一份青澀的真誠,倉皇上陣。
不求結局完美,隻求個問心無愧。
顧染黎也沒想到,一場電影都沒讓她放鬆下來的心緒,卻在他的這聲“您”裡,落拓得輕快又愜意。
想到他剛才的尊稱,她莞爾一笑:“我有那麼老嗎?值得讓你用‘您’稱呼我啊。”
她眉眼就那麼輕輕一彎,他心就遽然陷入慌亂:“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年北京的春天來得格外早,風輕雲淡,天氣回暖。
她看著他雖然誠心卻略顯笨拙的“搭訕”,不知不覺就笑出了聲。
那一顆因等待成績而焦灼懸空的心,也倏地漲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