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透過破敗的窗葉縫隙吹了進來,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見滿嬰一直低著頭不說話,槐危將桌上的麵碗推向她,聲音帶著老者特有的滄桑:“快吃吧,麵要涼了。”
那碗麵放在桌上,還帶著剛出鍋的熱氣,從前也是這樣,槐危總會煮上兩碗麵,幾隻燒雞,兩人就著熱乎乎的麵條,一碗下肚,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兩人含笑對坐,無話不談。
滿嬰拿起桌上的筷子,慢吞吞地將那麵送入口中,隻聽到槐危的聲音很輕,仿佛一片羽毛般落在她的頭頂:“滿嬰,吃完這碗麵就走吧。”
她沒有抬頭,繼續挑著碗中翠綠的蔥花:“去哪裡?”
“去一個,沒有人找得到你的地方。”
滿嬰笑了一聲,終於從麵碗裡抬起頭:“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最貪生怕死了,肯定要好好躲起來的。”
寒嶺的白日總是很短,仿佛一眨眼的時間就過去了,就算是白晝,這裡也幾乎曬不到太陽。
烏雲密密仄仄,將寒嶺的光隱入雲層,整個室內的光線都很暗,常年點著一盞燈。
槐危撐著桌邊站了起來,慢慢朝著榻上走,走了幾步,窗外幾分寥落的光線落在他的背影上。
滿嬰突然站了起來,望著那道顯得有幾分孤寂的背影道:“她死了,走的時候帶上了那副珍珠耳墜,沒什麼痛苦。”
“她說她後悔了。”
槐危的背影突然僵住了一瞬,良久,他突然低著頭掩麵笑了起來:“太好了……”
他放下掩麵的手,轉過頭的瞬間一滴淚順著他的眼角滑落,然而他卻是笑著的。
仿佛又變回了曾經那個風華正茂的男人,他眼裡閃爍著點點星光,語氣裡帶著滿足的歎息:“我啊……終於可以陪她一道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和衣躺在榻上,緩緩闔上了眼,滿嬰聽到他越來越低的聲音:“滿嬰,這輩子有你這個朋友,我很滿足。”
“我要睡一會……走的時候,記得幫我關門。”
“我怕風吹亂了我的頭發,就不好看了。”
她看著榻上那漸漸沒了呼吸的男人,喉間像被塞了一團棉絮似的,她張了張嘴,想應一句“好”,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發出聲音。
滿嬰起身,假裝不曾看到那漸漸化為片片靈塵的軀體,她將門小心翼翼的關好,很輕,就像是怕吵醒了已經進入沉眠的人。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整個寒嶺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從這一日起,滿嬰清醒的時間便越來越短,她驚恐地發現,無論自己究竟躲到何處,再清醒時,自己已經滿手染血,就仿佛一個嗜血的,貪婪的怪物。
她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清醒,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又會被奪去意識。
漸漸地,魔神七荒臨世的消息在三界掀起軒然大波,她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魔。
終於又一日,她精疲力儘,她找到了一處懸崖,想要從那高處跳下去,也許對她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這樣了。
她生來就是自由的,如何死去也要由她自己選擇。
當她跳下懸崖的那一刻,隻聽到自己腦海中傳來一道聲音。
“太蠢了。”
她墜入無邊的深淵,以為這一切就此結束,然而第二日安然醒來,身上除了被刮破的一群,竟是連半分傷口都沒有。
然而從這這天起,她開始試著與七荒對話。
七荒的目的很顯然,作為曾經的魔神,他的身軀被封在幽冥海中萬年,隻剩下一縷強大的神識從幽冥海的縫隙中逃了出來。
他要去幽冥海奪回自己的身體。
滿嬰問他:“如果你奪回自己的身體,你會把身體還給我嗎?”
七荒冷笑一聲:“你會把吃到嘴裡的飯吐出來嗎?”
後來,滿嬰的意識幾乎很少有能夠清醒的時候,她還記得那一日,被一群修真界的修士喊打喊殺,幾乎是被褪了層皮才從那些圍攻中脫身。
不料卻在山下遇見了泛雪,她扯了扯乾裂的嘴角,露出個蒼白虛弱的笑容:“好久不見。”
泛雪什麼話也沒說,一彎腰就將她背到了身後,那段上山的路不遠,泛雪卻走了很久。
直到她感到身體即將失去控製,那樣的話,她又會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了。
她狠心趕走了泛雪,這個世間已經沒有什麼能讓她留戀了。
滿嬰心中逐漸有了一個計劃。
那一天終於到了,那是一場最後的戰役,,修真界人幾儘全數的人將她圍堵在幽冥海。
她知道的,所有人都殺不死七荒,隻要有魔胎在,他的那縷神魂便會無休無止地尋找她、控製她成為他殺戮的工具。
幽冥海底有無數怨靈邪祟,肉身投入幽冥海,便會瞬間被撕咬殆儘。
她佯裝完全被七荒控製,一路上冷眼看著七荒殺入幽冥海的儘頭。
就在七荒誌在必得的那一刻,她用多日來聚攢的靈力重新奪回了身體的控製權,散儘所有靈力,朝著幽冥海縱身一躍。
無數的殘魂怨靈撕咬著她的身軀,在她神魂即將散儘的那一刻,她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不要……”
她已經分辨不出那道聲音的來源,在無邊的烈火中,滿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
漫長的回憶儘頭是無邊的迷霧,仿佛看不到儘頭,同之前在花蔭鎮的林間第一次被拖入迷霧幻境一樣。
殷禾身處其中,看向四周,突然開口道:“前輩究竟是何人,一路相伴,讓我恢複前世記憶,為何?”
迷霧中傳來一聲低低的歎息,那道聲音很輕,像一陣風,仿佛在她耳邊吹過:“有因才有果,世間萬物,皆不可脫。”
“你該走了。”
話音才落地,便猶如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將她推出夢境,再睜開眼,望見的是雕刻著栩栩如生雙龍戲珠的床梁,四周都是暗色的圖文,顯得格外沉悶。榻邊坐著一人,粉色的衣裙猶如一朵豔色的桃花讓這沉悶的室內顯得不那麼嚴肅沉悶。
“雲月……這是在哪兒?”
雲月本來在清洗布帕,聽到殷禾的聲音,轉頭欣喜道:“阿禾,你醒啦。”
“咱們現在在城主府呢,我還擔心你怎麼總是不醒,可把我嚇壞了。”雲月將殷禾扶坐起來,一連心有餘悸。
“你真是太莽撞了,居然敢去燒神魂破陣。”
殷禾嘴角牽起一抹安撫的笑:“不是沒事嘛,不用擔心。”
話音剛落,便有長靴叩擊地板的聲音,雲月和殷禾一同抬眼朝門外看去,那人像是有幾分猶豫,在門口站定。
雲月見狀突然笑了一聲,眼裡閃過一絲促狹笑意,低聲覆在殷禾耳邊道:“是謝公子,這幾日,他可是著急的很呐。”
還沒等殷禾反應過來,雲月便朝著門口道:“謝公子,阿禾已經醒了,進來吧。”
那身影在門口一頓,推開門,果然是謝遲。
他長腿跨過門檻,似乎有幾分猶豫,見到殷禾依靠在床邊,向前邁進的步伐又突然一頓,改坐在桌邊的長凳上,像是渴極了似的拿起茶壺倒了杯水咕嘟嘟地一飲而儘。
“怎麼,謝公子那裡沒有水喝,專程到我這裡來喝茶的?”
隻見謝遲倒茶的動作突然一頓,他抬起臉來,目光在殷禾略顯蒼白的臉上轉了一圈:“怎麼?殷姑娘重傷初愈,連是敵是友都分不清了?”
“看來果然傷的不重,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
嘴真是夠硬的,難道承認擔心她是件很丟人的事情嗎?
殷禾就著雲月的攙扶下了床,恢複記憶以後,她有種茫然的,不真實的感覺。她緩緩在桌邊落座,也順手給自己倒了杯茶潤了潤嗓子,抬眼望向那個坐在身側的人:“謝遲,你真的變了很多。”
她不知道她是如何從幽冥海中活了下來,也不知道她為何又作為一個凡界的人活到如今,更不知道如今發生的這些事情到底和前世的那些記憶有什麼關係。
而唯一提醒著她那些曾經真實存在的,就是眼前的謝遲。
謝遲瑩白的指尖把玩著茶杯,問她:“那你覺得,我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
“最起碼不像現在這樣,以前的你可比現在可愛多了。”
那時候的他,還有著一顆赤誠滾燙的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心口不一。
謝遲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就聽見門口傳來腳步的聲響,一道禮貌而清越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殷姑娘,我是雲起城的段青山,可否一見?”
殷禾不明所以,朝著雲月看了一眼,雲月附在殷禾耳邊輕聲道:“段青山就是雲起城的城主啊,之前在千金閣出現的月沉,你忘記了?”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正巧他們失去了顧聞舟的線索,既然顧聞舟的劍在他手裡出現,那段青山肯定知道些什麼。
殷禾起身將房門打開:“請。”
那人踏進房門,其貌不揚,身材魁梧,帶著幾分市井氣,扔在人堆裡都不一定找得到。
雲起城城主段青山,一代鑄劍宗師,原以為會是個更加有神秘感的高人,看起來卻意外得平易近人。
段青山的皮膚並不白皙,能看出他常年鑄鐵所鍛造出的肌肉線條,他衝著殷禾微微一笑:“有魔族在雲起城鬨事,段某居然毫無所知,是段某之過。”
謝遲在一旁涼涼道:“既然知道是你的過錯,還不把上好的靈藥交出來彌補我們的損失。”
殷禾:“……”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殷禾扶額長歎,她真想知道,泛雪這麼多年到底是經曆了什麼,才變成如今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