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幽靜府邸的後院內栽種了大片藥草,可以看出被照料地很好,簷上四角掛了貝殼和小串的風鈴,風吹過來的時候,總會響起陣陣悅耳的當啷聲。
書案旁坐著一人,指尖在泛黃的醫典中快速翻動,忽然門外一陣風鈴的脆響,便聽到那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真是稀奇,想不到還有你主動來找我的一天。”
秦鬱看著坐在書案旁的謝遲,臉上掛著一絲看好戲的戲謔:“還是第一次見你主動帶姑娘在身邊。”
他慢悠悠地往椅子上一坐,順手給自己倒了杯茶。
謝遲放下手中的醫典,抬頭看向秦鬱,眉宇間陰雲籠罩,看起來心情極差的模樣。
他向來不愛寒暄和廢話,開門見山道:“我想讓你幫我看看,我身上有沒有什麼異常。”
秦鬱懶懶地歪在椅子上,頓時翻了個白眼:“我看你哪裡都挺異常的,你本來就不是什麼正常人,你自己難道不知道嗎?”
說完這話,秦鬱熟練地等著謝遲反唇相譏,誰知謝遲隻是出神似的想著什麼,似乎並未在意他話中的調侃。
太不正常了。
他認識的謝遲可從來不是一個會有心事的人,他這人吧,好像天大的事也不會往心裡擱,秦鬱總覺得他是個天之驕子,世上沒什麼東西能讓他看得上眼的,自然也就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樣。
“我懷疑我的記憶出了問題。”
“什麼?”歪在椅子上的秦鬱一下子端坐起來,麵上帶著一絲凝重。他問謝遲:“你是說……你失憶了?”
“不。”謝遲的眉頭擰了起來,帶著一絲陰鬱。“不僅僅如此,有些時候我總覺得現在腦海中的記憶不像是我的,很不真實的感覺。”
他按住眉心,壓住那一抹煩躁的情緒,低聲道:“它更像是被人篡改過……再多的,我也不確定。”
秦鬱難得地在謝遲身上看到了一絲名為脆弱的情緒,他震驚地屏住呼吸聽著謝遲說話,手中的茶杯不知不覺地傾倒,淌了一桌的茶水。
茶水緩緩沿著木桌桌沿滲到了他的身上,他才如夢初醒般站起身,拿起布帛擦拭手指,問道:“誰這麼大膽子敢在你身上做手腳,還能讓你完全察覺不到?”
謝遲沉默了半晌:“不知道,也許我的猜測並不完全正確,更何況,我也不確定我身上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什麼事。”
秦鬱扯過謝遲的手,一隻手搭在他的脈間,凝神片刻後,他搖了搖頭:“沒有中過毒,也沒有蠱蟲入侵的痕跡。”
“就沒有其他可能的情況了嗎?”謝遲將手抽了回來,那些回憶就像是被人精心整理過,然後強行拚湊塞到了他的身體裡,總讓他有種詭異的不協調感。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秦鬱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欲言又止地看著謝遲。
謝遲不耐煩道:“講。”
“你且讓我試試看。”說完,他深吸一口氣,將指尖搭在謝遲的眉心,一道金光自指尖閃過,迅速隱入謝遲的皮膚內。
隻見秦鬱的表情越來越蒼白,他氣息不穩,額間漸漸沁了一層薄汗,他指尖金光大盛,越來越多的光像是千絲萬縷的金線一般將謝遲圍住,他還想繼續再探,卻見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擊退,他的身體猛地向後退了幾步,與此同時,謝遲的腦中仿佛被紮進了千萬根銀針,頭痛欲裂。
——噗,兩人同時吐出一口血來,秦鬱猛地收手,一雙桃花眼盯住謝遲,滿臉不可置信,顫聲道:“你體內……怎會有縛魂鈴?”
謝遲腦中的那股疼痛轉瞬間消退,他手指揩去嘴角的血跡,有些脫力似地撐住桌角,表情意外地平靜:“能取出來嗎?”
秦鬱嘴裡泛著一股腥甜的味道,呼吸帶著幾分不穩,搖頭道:“你當這是什麼小玩意兒嗎?縛魂鈴出自魔界,不隻是記憶,甚至連一個人的心性都能被完全控製改變,這種邪物,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解除的。”
“那也並不是毫無辦法,不是嗎?”
秦鬱皺著眉,有些煩躁地歎了口氣,“不要亂來,容我先找找方法,看怎麼處理更為穩妥吧。”
謝遲望著燭台上跳動的火光,臉上浮現一絲譏誚:“有意思。”
“什麼?”秦鬱沒聽清那句低聲的呢喃,有些莫名地問道。
謝遲轉過臉來,他的唇角翹著,眼中卻冰冷似寒潭:“我說,連自己的記憶都不能信了,可不是有意思嗎?”
他想起記憶中,他和沁寧從小一起在羽山長大,身邊的人自小就默認了他們長大後會成婚。
記憶中沁寧和他一同在樹下做梨花釀,她酒量不好,卻總愛小酌幾杯。後來他看見山上的梨花開了,便又做了梨花釀邀沁寧一同品嘗。
但是沁寧卻一臉為難道:“我的身體不好,現在已經不愛喝梨花釀了。”
那些記憶猶如披著一層薄紗,讓他始終看不真切。他又想起沁寧一臉嫌棄地將他捕獲的鮮魚推開,她說:“我不吃這麼腥味重的東西。”
起初,他是真的把沁寧當作自己的未婚妻子來愛護的。但是時間越長,那些回憶和眼前的人便割裂地越明顯。
漸漸地,他對沁寧的態度便也冷了下來。
他閉了閉眼,胸中翻湧著一股情緒,名為憤怒,就好像什麼珍貴的東西被人搶走了,
連記憶都不能相信,那他到底,該信誰?
*
殷禾第二天起了個大早,秋天的早晨帶著一絲微冷的寒涼,她將那把從秘境中帶出來的劍喚了出來。
真方便啊……比她從前用的弟子劍不知道高出多少個品級。殷禾摸著劍身,感慨萬分。
要不說人人都想要一把本命靈劍呢,隻有生出靈識的劍才可以化為無形與主人的神識合為一體,心念一動間,便可召劍來。
殷禾嘗試著用念力感應劍靈的靈識,嘗試多次後依然毫無反應。
就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一道空靈的聲音出現在了她的識海中,直接在腦中和她對話:“主人,驚塵在此。”
殷禾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整個人都愣住了,竟然成功了?
她有些好奇地問道:“驚塵,是你的名字嗎?”
“是的。”
她有些興奮,還從來沒有和劍靈對話過,她又問驚塵:“那你為什麼會和我結契啊?”
說罷,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實我還擔心會駕馭不了你呢,沒想到你還挺聽話的。”
殷禾曾聽人說過,如果自身實力不夠,是不能駕馭已經生出劍靈的神劍的,甚至還會被強大的劍靈反噬自身,最終走火入魔。
“因為主人就是主人。”
什麼意思?說了跟沒說一樣的廢話。
殷禾沒再搭理驚塵,迎著清晨的朝陽開始練劍。玄桑時常告誡手下的弟子,劍之一道,精於勤,荒於嬉,不進則退。
縱使力量再弱,有一劍在手,尚能自保。待到殷禾練完劍,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身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黏在汗濕的衣裙上尤為難受。
她散下發髻,烏黑透亮的發絲柔順地貼在胸前,殷禾躺在浴桶裡,感受到溫熱的水流浸泡著肌膚,遲來的疲憊感讓她不由自主地犯困,不知不覺整個人都慢慢地向水下滑。
喘不過氣,殷禾被憋地一下清醒過來,她習慣性地呼吸,口鼻卻在一瞬間進了水,胸腔中滿是窒息的沉悶。
直到一雙手利落地將她拎出水麵,要命的窒息感猛地褪去,她大口呼吸著,眼睛進了水一時猶如針紮一般睜不開眼。
她像攀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整個人軟軟地靠在那雙手臂上,下意識地用手抹了把臉,甩了甩發絲上的水珠。
卻感覺那股力道猛地將她一推,耳邊響起稍顯急促的腳步聲。她又一屁股坐到了浴桶裡,萬幸這次她的手撐住了浴桶的邊緣,不至於再次嗆水。
殷禾的意識終於回籠,剛才那雙把她拉出水麵的,明顯是個男人的手。
她迅速拿起掛在一旁的衣裙穿上,找了一圈也沒找見自己的發帶,隻能半披著濕透的發絲去找,走了幾步才發現一個修長筆挺的身影正站在屏風後。
謝遲的樣子看起來竟然不比她好多少,大麵積的暗色水印在白色的衣襟上顯得尤為突兀,額間散落的碎發已經濕透了,幾滴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他輪廓分明的下頜角滾落下來,連那雙低垂著的眼睫上仿佛都氤氳著一層薄薄的水汽。
午間的陽光透過半開的窗格灑在室內,少女沐浴後帶來的香氣仿佛縈繞在鼻尖,帶來莫名的熱意。
看到站在屏風後的是謝遲,殷禾竟然覺得那顆緊繃的神經仿佛一瞬間放鬆下來。
好歹曾經做過夫妻,殷禾在心裡鬆了口氣,小場麵,她還應付得來。
她將頭發微微攏在手心,緞子似的長發披散下來,微微用力將掌中的發絲擰到半乾,才抬起眼來,聲音帶著嗆水過後的嘶啞:“謝公子有喜歡看人沐浴的愛好?”
殷禾的臉上帶著熱氣蒸騰後的紅暈,白皙的指尖在烏發中穿梭,隱約露出一截細白的脖頸,那雙眼不經意地看過來時,仿佛蒙著一層水霧,莫名地撓人。
一股莫名的煩躁感自謝遲心底彌漫,整個人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本來是要立即離開的,便生整個人像不受控製一樣,生生是等到殷禾出來,他還像塊木頭似的杵在那兒。
謝遲麵上帶著不自然的僵硬,側臉不去看殷禾的視線,聲音帶著一絲惱怒:“誰能想到,你大白天還在屋裡洗澡。”說罷,像是有一股邪火往心裡鑽似的,他按捺不住那股焦躁,咬牙道:“誰稀罕看你。”
她這個被看的人還沒生氣,看彆人的人卻生氣了,好生離譜。這不是賊喊捉賊是什麼?
殷禾簡直有些莫名其妙,她走近兩步,將謝遲一路往門外推,沒好氣道:“誰規定白天不能洗澡了,出去!”
謝遲被她一路推地往後退,殷禾的手帶著泄憤的力道,推得謝遲差點沒站穩,他乾脆反手一把將殷禾亂推的手攥住,低聲道:“不要亂動。”
殷禾抬眼瞪他,想要掙脫卻發現謝遲將她的手攥地更緊,幾乎要將她的骨頭都捏碎一樣。
謝遲掌中那一抹溫熱細膩的觸感像是一條勾人的小蛇,順著掌心爬進了他的心裡,竄起一股麻麻癢癢的感覺,兩人在推扯間不經意地靠得極近,少女纖細的腰身不知什麼時候被他扣在掌中,低頭便可看到她唇間那抹飽滿瑩潤的紅。
他幾乎像是觸電般放開了手,一句話都沒說,隻恨恨地給了殷禾一記眼刀,像是看到了什麼臟東西一樣落荒而逃。
殷禾瞪著那個背影,捂著手上被攥出的紅痕,無聲罵了一句。
“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