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車廂裡變得安靜起來,唯有馬車駛過青石板路發出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
兩人相對默然半晌,馬車穩穩停住,隻聽“砰”地一聲悶響,車外傳來一陣低低的痛呼。
殷禾打簾下馬,就看到雲月半死不活地伏在地上,整個人灰頭土臉,殷禾這才想起來,剛才情急之下鑽進馬車的時候,雲月似乎就跟在她後麵。
身後傳來一道涼涼的聲音:“我竟不知,難道貴派專修此道,愛乾這種鑽人馬車的事情?”
謝遲跟在她身後下了馬車,俯身的時候經過殷禾的身邊,鼻尖又傳來了那股若有若無的冷香,像是隆冬時節裡盛開的梅花,冷冽又清新。
雲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她向來對羽山的人有著一層金光閃閃的濾鏡,倒也不介意謝遲話中淡淡的諷刺,她靠在殷禾身側,圓溜溜的眼睛裡滿是歉意:“誤會啊,都是誤會。”
謝遲沒吭聲,隻露出一半看不清表情的側臉,那側臉輪廓分明,稍顯青澀的喉結微微凸起,在日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輪廓分明。
殷禾順著他的視線,這才注意到,馬車停在了一處府邸,不算大,但勝在清新雅致,彆有意境。
正和雲月說著話,門口就走出來一行人,以一名玄衣男子為首,氣宇軒昂,男子左側眉間上一道極為明顯傷疤,眉目硬挺,隻是臉上的表情過於沉冷,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
那人一抬眼便看到門口站著的謝遲一行人,眼神不帶感情地劃過,在看到殷禾身邊時微微頓住,隨即轉開視線、,隻對著謝遲微微頷首算作打招呼,隨後便一路走遠,隻留下一行冰冷肅殺的背影。
“金刀門啊……”殷禾的視線在謝遲和冰塊臉身上來回切換,忍不住道:“你怎麼認識金刀門的人的?”
謝遲投來淡淡的一瞥:“我認識什麼人,難道需要得到殷姑娘的首肯嗎?”
這話說得實在不算客氣,嗓音裡帶著淡淡的疏離,像是在譴責她未經允許的窺探。
殷禾心裡無聲地暗罵了一句,麵上卻是笑眯眯的樣子,順著他的話道:“自然不需要。”
既然謝遲也在雲起城,與其她和雲月兩個人漫無目的地找人,不如借謝遲的手,說不定能探到更多的線索。
她腦海中算盤打得啪啪響,渾然不覺身側站著的少年若有所思的目光。
打定主意後,正要找雲月說話,偏生左右四周都看不見人。
怪事,說兩句話的功夫,雲月人去哪了?
殷禾不經意地瞥了下馬車,視線下方一條粉色的發帶隨風飄揚,在馬車後顯得尤為惹人注目。她一把過去將那躲在車後的人拎出來,問她:“你躲這乾什麼?”
“嗬嗬,有點尿急。”雲月憋紅了臉,眼睛四處轉著,說出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話。
殷禾:“……”
哪有這樣隨地大小便的,雲清宗到底還有沒有正常人了啊喂!
謝遲臉上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這麼急,不如先來這裡暫住,解決一下個人問題。”
他指尖向上,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歪頭道:“二位這副模樣,想必也需要休整一番。”
殷禾剛想開口拒絕,就看見雲月臉上露出一抹興奮:“真的可以嗎,謝公子真是好人!”
殷禾簡直想要把雲月的臉掰到謝遲身上去看看,拋開那副絕美的皮囊,這個人就是個表裡不一的家夥。
謝遲要是好人,她殷禾兩個字倒過來寫!
他就好像一朵危險卻致命的花,內部淬著毒液,就趁著出其不備的時候一招致命,專攻命門。
謝遲長腿率先跨過門檻,微微側首道:“還不跟上?”
殷禾心中無聲地翻了一個白眼,感受到雲月拉扯的力道,興衝衝的模樣仿佛前方等待著她的是無數的金山銀山。
她轉念一想,雲清宗很窮,連帶著下麵的弟子兜裡都拿不出幾塊靈石。這次出來不是撿最便宜的客棧住就是乾脆找個山洞幕天席地,此刻有個能夠梳洗沐浴的地方可以休整,真的會舒適不少。
就好像是想要睡覺,立即有人遞來了枕頭的妥帖感。
殷禾甩甩頭,搖掉腦海中不切實際的幻想。
一進門,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藥香,宅邸中種滿了楓樹,此刻已是深秋,火紅的楓葉伴著落日,從樹下緩緩飄落的落葉緩緩覆蓋住院中的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仔細嗅聞,到處都彌漫著藥香混合著泥土落葉獨特的芳香。
時間仿佛一瞬間慢了下來,謝遲走在前方,正午的陽光自高處散發著灼熱的光輝,像是要將盛夏未曾發揮的餘熱在剩下的時節裡一並灑落。
少年筆挺的背影未停,一路輕車熟路似的,將她們安置在一處偏遠中。
謝遲轉過身來,嗓音是公事公辦的清冷:“請便。”
殷禾仿佛如夢初醒般,她才驚覺,她既不知這個人身上的過往,也不知他為何這些年來忘記了他們朝夕相處的記憶。
就好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仿佛隻是一瞬間出現在她的生命,帶著她從來未曾探知過的過往和回憶,隻是短暫地停留,在他漫長的生命裡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感受到袖角被拉扯的力道,殷禾才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拉回現實,那人早就已經走遠。
托謝遲的福,這些天來終於洗上了一次舒服的熱水澡,殷禾沐浴完,披著外袍在院中坐著,月亮像是披上了一層柔和的紗,在池塘中撒下一片銀色的光輝。
正是良辰美景好時候,偏偏一轉眼就瞥見個年輕男子迎風而立,站在長廊中,顯得尤為突兀。
殷禾頭發半乾,有些散亂地披散在胸前,想來可能也是府邸的人,便略微攏了攏衣襟道:“敢問閣下何人?”
男子嘴角微微勾起,略微走近兩步,從暗處的長廊走到月光下,露出一張豔麗到詭譎的臉:“在下秦鬱。”
秦鬱?當世之中被稱為鬼醫聖手的那個秦鬱?
“姑娘似乎很驚訝在下的身份?”秦鬱微微笑了笑,對著殷禾露出一個自認為比較和善的笑容。
殷禾此時正住在人家的府邸,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此處可是前輩的府邸,多有叨擾,實在抱歉。”
秦鬱卻傾身上前,一雙天然上挑的桃花眼帶著濃重的探究意味,落在殷禾身上。
那目光說不上有禮,但也絕對不算客氣,讓殷禾的後頸處爬上一層雞皮疙瘩。
她沉下臉來,有些不悅道:“如若閣下不願意,我們即刻便走。”
秦鬱此刻才像終於意識到什麼一樣,臉上的表情由審視轉變為一臉歉意道:“是我無禮了。既然是謝公子的客人,便也是我的客人,姑娘在這裡,便當作回自己自己家一樣吧。”
說罷,秦鬱微微拱手:“還請姑娘見諒。”
主人如此放低姿態,倒顯得殷禾這個外人尤為不自在,她上前幾步,扶住秦鬱躬身的姿態,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們打擾了秦公子,應該是我來道歉才對。”
“秦公子聲名遠播,鬼醫聖手,很高興認識你。”
她的眼裡倒映著月光的影子,在夜裡顯得分外明亮,那坦蕩真誠的神情不似他人那般世故油滑,讓慣於虛與委蛇的秦鬱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接話。
秦鬱就著她扶住手腕的姿勢,含笑道:“在下一屆醫者,能有幸結識殷姑娘這樣的女中豪傑,是在下之幸。”
這種車軲轆話殷禾一向不善於應付,便笑了笑,秦鬱見她沒有繼續攀談的意思,突然問道:“聽謝遲說,你與他有故舊?”
這話問的……像是多年好友在她耳邊探尋閨中密事,但她和眼前人分明又談不上親近,於是這個問題便顯得有些莫名其妙。
好歹是住在人家的地盤,殷禾隻能乾巴巴地答道: “不熟。”
眼瞧著麵前的女子已經套不出任何話來,秦鬱便攏了攏袖子:“殷姑娘好生休息,有任何不便的地方可以直接來找秦某。”
背影相當瀟灑,就是人奇奇怪怪的。
打發走了秦鬱以後,殷禾鬆了口氣回到房間,卻見到雲月正倚著半開的窗欞發呆,眉宇間籠罩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愁。
殷禾鮮少見到雲月這個模樣,有些好奇地幾步走到雲月身邊:“想什麼呢?”
卻見雲月像被貓捉住的耗子一般,整個人嚇得抖了三抖,見到是殷禾,才鬆了口氣,沒好氣道:“乾嘛啊,嚇我一跳。”
殷禾嗅到了一絲貓膩,兩隻手掐住雲月的圓臉,凶巴巴地問道:“今天一整天你人都是魂不守舍的模樣,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雲月的眼睛四處遊移,就是不看殷禾的眼睛,結結巴巴道:“沒有啊……我能有什麼事啊,還不是為了找大師兄。”
殷禾從鼻孔裡哼處一聲,手從雲月的臉上放下來,她太清楚一個人撒謊是什麼模樣了,但是雲月不肯說,她也不想去逼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為人知的秘密,她也是,雲月也是,沒必要刨根問底。
她氣哼哼地將被褥展開,一半留給雲月,一般裹在自己身上,拍了拍旁邊的枕頭道:“愣著乾嘛,快來睡覺。”
雲月看著眼前少女表麵上一副氣惱的模樣,卻像是感知到她心裡的想法一般不再追問,讓她腦中準備的說辭一時間竟然派不上用處。
她兩步便走到榻上,一雙眼泛紅,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一般,將腦袋蒙在錦被之間。
半晌,殷禾才聽到,那來自被錦被之間的,悶悶不樂的聲音響起:“阿禾,我討厭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