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少年時期的心動像初春裡盛開的野花,在一場春雨後悄然無聲地破土而出。

曾經的假戲在日漸相處中被一日複一日的情深意動所替代。

他們在懷水鄉拜了天地,兩個人紅著臉,在鄰裡的簇擁中,在滿堂歡聲笑語裡成了一對令人豔羨的少年夫妻。

少年揭開殷禾繡著金線的紅蓋頭,燭影綽綽,唯有燈花爆響的聲音,殷禾被擁抱入一個充滿冷香的懷抱中,在少年逐漸加快的心跳聲中,殷禾聽到少年滿足的喟歎:“我終於屬於你了。”

那時候的少年還喚做泛雪,還不曾是殷禾現在所認識到的驚才絕豔的謝遲。

泛雪會常帶著她在春日栽滿了梨花的院內圍爐煮茶,殷禾會將那些開的最好的梨花抖落,采摘釀酒,一壺壺梨花釀埋在樹下,兩人約定要在次年的冬日裡挖出來用作年酒。

殷禾最不耐熱,逐漸入夏之後,整個人越發食不下咽,人也瘦了整整一大圈,一雙巴掌似的臉越發尖瘦,唯有一雙眼顯得大得驚人。

泛雪嘴上雖然不說,但每日裡會在殷禾睡醒時端上井水裡涼的透徹的瓜果,細細地用山泉水洗淨,冰涼脆爽的口感讓殷禾的食欲也恢複大半。

泛雪起初是不會下廚的,總是將整個廚房弄得一團糟,隻是沒過多久便能做出各種色香味俱全的飯菜。

不知後來是怎麼學會的,總之苦夏的那些時日,隻有泛雪做的一些清爽可口的小菜能讓殷禾吃的心滿意足。殷禾那時候才發現,泛雪好像學什麼都很快。

夜深時,殷禾總被身上的汗水浸濕,整個人輾轉反側,泛雪總會耐心地輕撫她的背脊為她打扇。到最後,殷禾發現,泛雪總是睡的比她還遲,卻也從未見他麵露疲憊之色,於是殷禾再也沒有被熱醒過。

偶爾半夜起夜醒來,泛雪總是第一時間醒來,習慣性地輕撫著她的後背,一邊半眯著眼打著哈欠一遍不忘替她搖扇。

到了秋日,殷禾的食欲漸佳,開始饞野河裡撈出的鮮魚,連殷傳喜有時候都感歎自己的女兒嘴巴刁難伺候。

泛雪嘴裡總是要念叨她一句“多事”,但是下河撈魚的動作卻毫不遲緩。殷禾蹲在野河邊的蘆葦蕩旁,看著泛雪用他那把看起來泛著銀光的劍插進河裡,不多時便看到劍身上串滿了糖葫蘆似的小魚,少年迎著夕光,對著她揚唇一笑。

夕陽下的河水像是倒印著天邊殘陽的畫卷,少年身處其中,身形清瘦挺拔,烏黑高束的發尾隨著少年的動作甩動一池的光輝。

殷禾那時候總想著,她的夫君真的是天下第一好。

冬日裡是殷禾最喜歡的季節,就像少年的名字,在漫天紛紛揚揚的雪中,數著日子便到了新年。殷禾和泛雪便會在自己的小院中剪著窗花守夜,在爆竹聲中互相依偎著看窗外流光溢彩的焰火。

殷禾總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到她百年,兩人也會像尋常人間夫妻一般逐漸攜手白發蒼蒼得走過這一生。

可惜天不遂人願。

泛雪將她照料得太好,以至於剛到雲清宗時殷禾總是不適應現在的生活,常常午夜夢回間,她一直在想,倘若有朝一日,再見到泛雪,他們還會不會回到曾經那些日子。

麵前這個叫做謝遲的少年,告訴了她答案。

不會了。

再也回不去了。

也許曾經那個對她百依百順的少年,隻是她年少時做過的一場美夢。

*

雲清宗,議事堂。

甫一出關,玄桑便接到了宋帆的傳音蝶告知了他在霧川秘境內發生的事。

玄桑將殷禾手上的蟒紋檢查了一遍,發現蟒紋短短兩天內便生長至手腕處,他暗自心驚:“赤奴之毒最忌動用靈力,從今日起你不可再妄動,我教過你的清心訣可還記得?”

殷禾點點頭,看著手腕上交錯的痕跡道:“記得的。”

“一定要保持情緒平和穩定,方能遏製毒性的蔓延,否則大羅金仙也難救你。”玄桑一向喜愛殷禾這個弟子,若無此次意外,在他看來,雖不是天賦卓絕,但也勤懇刻苦,將來必定是平穩順遂的修正道,成為雲清宗的中流砥柱。

殷禾笑了笑,“知道的,師尊。”

雖然沒了在懷水鄉安寧祥和的日子,但是在雲清宗大家對她都頗為照拂,尤其是玄桑長老,對下寬和,極為護短。雖然有些時候說話刻薄了些,但總讓她想起自己的父親。

“我與羽山的掌門曾經有些故交,你且去準備一下,明日我們就前往羽山。”玄桑手中摩挲著一柄通身碧瑩的玉笛,望著遠方有些出神。

“不是說羽山向來避世隱居,蹤跡成謎嗎?”殷禾倒是真的好奇起,當年謝遲是為什麼從羽山出來,這些年到底又發生了什麼。

“嗬。”

玄桑突兀地笑了一聲,表情有些莫測:“世人皆知羽山是神族後裔,但是彆忘了,他們隻是跟我們一樣的人,又不是神,難不成還能住到天宮裡去?”

屋外的天光沿著未關的窗欞照進屋內,玄桑的麵容隱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欲,再隱居避世,也不過是世人想象裡的樣子。”

“當年羽山也不過是修真界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宗門,隻是後來神魔大戰中,神族隕落無幾,羽山卻聲名漸起,實力在百年間一騎絕塵,因此他們漸漸地就被傳成是神族的後裔了。”

殷禾有些好奇:“那羽山的人平常也不會下山嗎,不會到凡界去曆練嗎?”

“一般來說是不會的,除非是有特彆重大的事情發生,羽山的人向來高傲,自詡神族,自然不會輕易下山去淌凡界的渾水。”玄桑不知想到了什麼,停了一瞬又道:“你雖是凡界出生,但此刻已經入了我雲清宗,自然也不算是凡界之事,求藥之事,為師會儘力幫你。”

“多謝師尊。”

殷禾默了一瞬,心想也許謝遲當年就是出了什麼意外,才不得已流落到凡界,又與他們看不上的凡界之人做了夫妻。

那些年,殷禾也打聽過關於謝遲的來處,謝遲總是不經意間就將話題繞開,隻說家鄉是在很遠的地方。

“好了,回去默念清心訣十遍,切不可隨意妄動。”玄桑收了那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玉笛輕輕叩擊桌麵,又是那個有些譏諷的小老頭嘴臉。

殷禾點頭應了,她心緒的確不佳,以往這種時候她都會靠修煉來忘卻心中雜念。

但她不能動用靈力,例行的晚課也被取消了。她不想自己的修為就這麼荒廢著,索性在後山內尋了一處僻靜之地打算將劍招再練上幾遍。

後山內有一片廢棄的竹林,無人打理,生長著許多雜草,偶爾也會有些山間野物,飯堂的夥房有時候也會來這裡打些野味給大家打打牙祭。

此刻林中寂靜,月影高懸,隻有殷禾舞劍帶起地麵的揚塵與落葉的聲響。

不多時,殷禾練完一整套劍招,已經出了微微的薄汗,靠坐在竹林內的一處石頭上調息。

忽聞一陣“啪嗒,啪嗒”的聲音。

林中傳來異動,地上的雜草被夜風吹得微微傾斜,殷禾猛地睜眼,不知不覺間手中劍縈繞著通身赤紅的流光。

她無聲地踩過地上的落葉,甚至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枝木橫生的雜草間臥著一隻灰色的野兔,三瓣嘴窸窸窣窣地咀嚼著嘴中的食物,沒有發現身後已經站了一個人。

殷禾眼中的暗紅隱隱浮動,瞳孔微微豎起有種非人的詭異感。

“噗哧——”一聲,赤紅的劍身刺入柔軟的皮肉,新鮮的血液順著劍身緩緩流下。

嗜血的快意讓殷禾整個人沐浴在月色下,宛如索命的修羅。

殷禾慢悠悠地提劍刺地更深,野兔在劍下掙紮發出刺耳的嚎叫聲,漸漸地沒了聲響。

像逗弄瀕死的獵物一般。

——弱小的東西,都該去死。

——都該殺了。

——都該為我臣服。

當心中猛地升起這個念頭的時候,殷禾眼中的暗紅迅速褪去,豎著的尖瞳一瞬間恢複成烏黑圓潤的眼。

她看著麵前慘不忍睹的一灘血紅,拿著劍的手不住地發抖,手中劍啪地一聲掉落在地發出脆響,一陣後知後覺的駭然湧上心頭。

剛剛那是什麼?

不該這樣的!

那不是她!

仿佛被奪舍了一般,有一個來自心底的聲音,若有若無的,似夢似幻,邀著她共赴地獄,仿佛要與她融為一體。

她愣了一瞬,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腕上的蟒紋竟又有了往上延伸的趨勢。

殷禾立刻默念清心訣,摒棄腦中的雜念,在清心訣的加持下,那股嗜血的衝動被壓製下去,靈台逐漸恢複清明。

殷禾在後山找了處靈秀之地將那隻野兔埋葬,立了一個小小的石塚。

這是她第一次傷害一個陌生的、無辜的生命,還是以虐/殺的方式。

她良心難安。

月色下,她的臉色蒼白如紙。

她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仿佛從深不可見的地獄中爬出了一隻森然的鬼手,自她的心底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