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福客棧內。
店小二泛著嘀咕,猶豫著要不要上樓主動敲響東廂房門,提醒他們前往見孤峰的船明日就會開船。
入住東廂房的是一對男女,同客棧內其他客人一樣,都是因為上一艘客船臨時取消航次,不得不找了地方臨時中轉歇腳。
女客人還特地吩咐過店小二,如果有了有船開往見孤峰的消息,就請他及時告知他們。
於是店小二記在心裡。
午飯時候客棧生意正好,然而店小二還是瞥見了少女身形,步履匆匆,他還愣是從那板著的背影裡瞧出了三分怒氣。
也怪不得他多注意,實在是這位和她的同伴樣貌過於出眾。
雖然帷帽遮臉,可從身形氣質也能瞧出男的氣宇軒昂,一身漆黑生人勿近,女的素影纖巧,飄然似雲上仙,兩人站在一塊氣場卻奇異得和諧,店小二看了也忍不住暗歎好一對登對情人。
雖然來入住時那少女一口一個哥哥,可誰家好哥哥會趁著妹妹轉頭時,低頭衝她紅著耳朵微笑?
嘖,店小二搖頭,心道估計又是一對私奔在逃的情兄妹。
這兩人也果真如膠似漆,連客房都隻訂了一間,出行也是形影不離、親密無間。然而等到午飯時店小二再見,就隻有那少女獨自回來,身旁不見了同伴青年的蹤影。
難道是吵嘴了?
店小二心裡犯嘀咕,站在門邊,猶豫著要不要敲門。萬一真是情人鬨了矛盾,客人正在氣頭上,他貿貿然湊上去,豈不是主動觸黴頭找罵?
正猶豫間,背後一道森涼的視線,店小二一扭頭,被身後黑衣青年嚇了一跳,忙不迭解釋:“客官,小的來送信,往見孤峰的船明日便要啟程了。”
凜遲點頭:“再開一間房。”
店小二疑惑,下一刻卻見青年身後鑽出了一個極為瘦小的少年,不,應該是姑娘,隻是打扮得不倫不類,手裡還舉著一隻油汪汪雞腿,看起來一臉茫然。
凜遲道:“你就在隔壁開一間客房,把她安置了。”
店小二看看一臉坦蕩的凜遲,又看看埋頭咀嚼的雞腿少女,嘴巴慢慢長大了:怪不得吵架呢!感情是一枝紅杏出牆來!
這下店小二看凜遲的眼神就有些鄙夷,腹誹這公子看起來人模人樣,沒想到也是個陳世美之流、負心爛人!背著自家娘子偷情就算,還光明正大地將人領到隔壁來了!
簡直令人發指!
店小二人微言輕,但自詡是個正直之輩,素來瞧不起這些男盜女娼之事,是以他繃著臉將雞腿少女領走。
臨走前那少女還嗚嗚嘟嘟地說了什麼,很不情願離開青年的模樣。
店小二愈發看不慣這兩人,於是等凜遲開口詢問他是否有房門鑰匙時,店小二果斷搖頭:“客官,這廂房的鑰匙正好丟了,要不您自己敲一下門,讓您妹妹給您開?”
凜遲沉默片刻,依言敲了一下門,不出意外,裡頭傳來玄負雪的惡聲惡氣:“沒人在!”
凜遲:......
他麵無表情地轉頭衝店小二道:“她不肯開門。”
店小二忍著幸災樂禍笑容,無辜攤手:“這,小的也愛莫能助。”
凜遲皺緊了眉頭,盯著那扇緊閉的門扉。
半柱香後。
廂房內燭火微晃,玄負雪拿著剪子,恨恨地剪掉燒焦的燈芯。
銅剪鋒利,一下一下,不像在剪燈芯,活像在剪掉冤家的命根。
玄負雪一邊憤憤動手,一邊嘀嘀咕咕:“臭凜遲,壞凜遲,可惡!”
他以為他是誰啊!
居然給她臉色看!
還把她丟在大街上!
她堂堂見孤峰三師姐,何曾受過這種委屈!
是不是她最近給他的臉色太好了,讓他誤以為自己可以上天了!
地上牆壁,燭影晃動,忽地窗下多出了一道巨大陰影。
玄負雪抄起銅剪,猛地轉身,持剪朝窗外刺去,卻在看清是凜遲時及時收了手。
她不肯給凜遲開門,這家夥居然另辟蹊徑,改爬窗了!
要知道這可是四樓,也不知他怎麼爬上來的!
似乎看穿她想法,凜遲淡淡開口:“我沒用法術,東廂房下是客棧後花園,無人經過。正好窗下有棵大槐樹,我爬上來的。”
玄負雪重重哼了一聲,心想她若是早知道,肯定一腳把他從樹上踹下去。
“你還知道回來?”她說話的語氣帶上了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酸味,“我還以為今晚都看不見你了呢。”
凜遲沉默了,片刻後,有些納悶:“我以為,不高興的是我。”
他還敢提!
玄負雪立刻瞪圓了眼睛,落在凜遲眼裡,活像隻被踩了尾巴後炸毛的貓。
“凜遲你現在長本事了啊!”玄負雪氣不過,乾脆衝上去把他往門外推——她現在一點也不想看見這個人!
推到門口,木門凜遲撞開,兩人也瞧見了門外正好路過的人。
千千正舉著一碗麵條,烏溜溜的眼珠在她與凜遲身上左右漂移。
玄負雪眼睛瞪得更圓了:“她怎麼在這?!”
而凜遲風輕雲淡:“她現在住在隔壁。”
三人麵麵相覷。
千千吸溜一口麵條,深呼吸一口氣,臉上表情有些陶醉,又低低地用魔語說了什麼,凜遲的麵色瞬間變了,擋在玄負雪身前:“她不行。”
於是千千就十分沮喪地瞅了一眼玄負雪,仿佛看見了一碗珍饈美味擺在自己眼前卻吃不了,灰溜溜地走了。
千千前腳剛走,玄負雪就瞪凜遲:“你們方才說什麼?”
凜遲一臉誠實:“她說她想嘗一嘗你的味道。我不許。”
玄負雪:......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沒解釋,凜遲又輕飄飄扔下一句重磅炸彈:“千千以後會跟著我們。”
誰跟他我們!
不對!
“千千姑娘為什麼要跟著我們?”一時間,玄負雪腦袋裡閃過了各種狗血劇情:天降青梅,舊愛重逢,魔尊嬌妻帶球跑,乾柴烈火一觸即燃......
“因為她想殺我。我不想放一個隨時可能暗殺我的家夥逍遙在外,還不如留著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好控製。”
玄負雪:???
凜遲卻是輕描淡寫:“以我如今的身份,人也好魔也好,想要殺我還奇怪麼?”
他話中未竟之意,卻忽地讓玄負雪有些怔愣,隨即不知為何竟不敢看他,心臟裡仿佛被一雙大掌肆意揉捏,又酸又軟。
之前那些微妙的酸澀和不悅都煙消雲散,玄負雪又一次生出了想要揉一下眼前人腦袋的想法,然而還沒等她付諸實施,就聽見凜遲又開了口: “你在吃醋麼?”
玄負雪:!
這話踩了她的痛腳,玄負雪猛地甩掉他的手,因為心虛而聲音額外高:“我才沒有吃醋!”
她又惡狠狠瞪他:“你知道什麼是吃醋麼就就亂說!”
這狗崽子,不通人倫,竟然還口出狂言!
凜遲被她說懵了,隨即也有些不悅,皺起兩條濃眉:“女子因為自己情郎的身邊出現了另一個女子而醋意大發——我來時經過客棧大堂,裡頭閒聊的酒客都是這樣說的。”
才不是情郎!
玄負雪險些跳腳:“以後沒根據沒營養的廢話少聽!”
又被她惡聲惡氣斥責一番,凜遲也被激出了三分火氣:“既不是吃醋,你為何這樣對我?”
他不知想到什麼,臉色沉了下來,冷笑一聲:“隨便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你都能慈悲憐憫,輪到我,你卻從來沒有好聲色。”
玄負雪簡直被他這幅恩將仇報的白眼狼行徑氣得發瘋,然而還沒等她再說什麼,凜遲突然深吸一口氣,語氣不容質疑:“跟我去個地方。”
*
玄負雪原本對凜遲口中的地方沒什麼期望。畢竟他們剛來千尋雲嶺,人不生地不熟,能認識什麼好地方?
可她萬萬沒想到,凜遲還真能找出一片世外桃源。
深藍天幕如一筆濃墨鋪就,天邊高懸一輪圓月,光輝皎潔,大地如披銀紗。月下,海棠花林清雅如新雪,幽香陣陣。
玄負雪穿行在花林間,被接踵而來的奪目顏色亮了眼,淺綠嫩葉,潔白、粉嫩、豔紅的朵朵小花,姹紫嫣紅,清香撲鼻,好一片人間美景。
然而穿行其中的玄負雪心情就並不是那麼美妙了。
落花墜葉在腳下碾碎,沙沙作響,而走在她身前的男子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自打在客棧吵過一架後,他便一直是這張沉默的冰塊臉。玄負雪很想問問他把自己拉來這裡做什麼,可她心裡有鬼,又不敢主動開口。
原本她能輕而易舉地界定她與凜遲之間的關係,看不慣的死對頭,格格不入的冤家,再加一個疑似被害者與凶手,可相處日久,她與凜遲的關係卻變得不再那樣界限分明。
她還沒拿準應該如何處理這般亂成團麻的棘手關係。
凜遲忽然在一株海棠樹前停了下來。
清冷月輝明亮,照亮一樹亭蓋如雲,海棠花開得正盛,一樹粉紅如霞如霧。
凜遲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微微揚起臉,過了一會,才低聲道:“我從前在雪原,心情不好時,便會在雪地裡曬月亮。”
他這話沒頭沒尾,玄負雪不知該如何回答。
其實從遇見千千以後,凜遲的情緒就不太對勁。可玄負雪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他這般突然抑鬱消愁是為了什麼。
於是她隻好也安靜地陪他站在原地,仰望同一輪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