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金俠士(1 / 1)

廚房內,縈繞著一股米麵獨有的清新麥香,混著剛出籠的熱騰騰水蒸氣,勾人食指大動。

熊熊燃燒的爐灶邊,幾個膳夫挽著袖子,正在熱火朝天地備菜,分工摘菜、切菜、下鍋,吆喝招呼聲,厚重鐵菜刀砍在木案板上的咚咚聲,劈裡啪啦的油濺聲,各種嘈雜不絕於耳。

爐灶的斜對麵,還擺著兩簡陋方桌,原本是拿來給膳夫們用的,現下一張被兩個深夜覓食的食客占住,另一張也是兩個人。

烏明珠一手支著腦袋,伸出食指在桌麵輕輕抹了一下,看清指腹上的油膩之後,露出嫌惡的臉色。

身後服侍她的小廝馬不停蹄捧來一個比臉寬的蓮花金盆,裡頭呈著香湯,水麵漂浮著粉紅月季花瓣,烏明珠一臉嫌棄地在裡頭淨了手,又接過乾淨繡帕把指尖水滴擦乾,接著拿過小廝早就備好的香脂,用銀勺挖了一勺,細細抹在手指手背手腕。

等她忙完這一套堪稱繁瑣費事的流程,才終於騰出手來,將目光移向自己對麵像隻鵪鶉似的一聲不吭的同齡少女。

“喂,你,把臉抬起來。”

玄負雪默默歎了口氣,心想難不成還是躲不過麼。

好巧不成書,她來廚房替凜遲找些填肚子的宵夜,竟然在門口撞見了烏明珠。

也不知道這個大小姐是搭錯了哪根筋,半夜不睡覺,浩浩蕩蕩地帶著身後一群下人在整艘船上巡遊檢視。

也怪玄負雪今日走了黴運,正好趕上烏明珠走累了想找個歇腳又能吃喝的地方,夜深人靜時隻有備膳的廚房還開著,於是便讓人引路到了這裡來。

興許是覺得玄負雪的身形有些眼熟,烏明珠一見到她就走不動道,一貫的大小姐脾性,非要讓玄負雪把帷帽摘了給她看清臉。

這哪能!

玄負雪支支吾吾半天,想走又被烏家下人攔著,若不是怕鬨出太大動靜惹來懷疑,兩邊險些就要動手了。

打是打不起來,但烏明珠從來說一不二,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有聽彆人的,於是就成了現下的情況——她被架在廚房的桌子一角,弱小可憐無助地抱著胳膊,周圍一群黑衣的烏家隨從虎視眈眈。

“奴家幼時發過天花,因此破落了相,怕將遮帷掀起以後嚇到貴人。”

玄負雪掐著嗓子,努力讓自己聽起來不那麼陰陽怪氣。

但烏明珠顯然不領情,圓眼一瞪,此時怒氣衝衝的樣子,同她烏黑發辮間盤繞的昂首吐信的金蛇倒有幾分相似之處:“哪來的沒眼力見村姑,讓你摘你就摘,哪來這麼多廢話!”

說完,她急衝衝地忍不住,乾脆是伸了手要來拽玄負雪的帷帽。

玄負雪心道麻煩,隻能往旁一躲,這下反而是烏明珠怔住了:她使出的是全力,沒道理這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小村姑卻能如此輕鬆地避開擒拿。

烏明珠臉色更沉了,下一刻,她出手如電,一手並指成爪朝玄負雪腕口抓來,另一手卻已經從腰間甩出了離火。

劈啪——

長鞭迅捷如流火,攜帶著萬鈞熾熱火光砸在玄負雪剛剛坐在的位置,木凳木桌不堪一擊,應聲裂成碎片。

坐在邊桌的兩個食客嚇了一大跳,其中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壯漢臉色陰沉,可看清了烏家隨從身上囂張的金蛇紋之後,又忍了回去,往地上啐了一口,自認倒黴地端著碗站到遠處的牆根邊去繼續吃了。

而另一個身形矮小、作船夫打扮的少年看起來呆頭呆腦,還是玄負雪推了他一把,他才慢吞吞地跟著絡腮胡一道脫離了“戰場”。

而原本在爐灶邊忙活熱火朝天的幾個夥夫被驟然炸裂的響動驚掉了手裡的活計,又見烏明珠將一柄燃火的鮮紅長鞭甩得虎虎生風,所到之處碗摔鍋砸,一片狼藉。

“哎喲,哎喲我的小姑奶奶啊,這,這摔碎了都是銀子啊!”夥夫一臉肉疼,想上前阻攔,卻又害怕火鞭落到自己頭上,隻能忙不迭聲地叫苦求饒。

一旁烏家隨從斜他一眼:“怕什麼。我們大小姐有的是銀子,摔壞了東西我們賠!。”

夥夫一臉吃了蒼蠅似的表情,噎住,實在不敢同這橫著走的烏家人嗆聲。整個仙門凡間誰不知道,千尋雲嶺烏家世代修醫行藥,幾乎市麵上可以買到的所有靈藥都與烏家脫不了乾係。誰家沒有個頭疼腦熱,需要尋醫問診的時候,若是得罪了烏家,那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夥夫無法,隻能挑軟柿子捏:“唉唉,那位小姑娘,你也彆犟啦!烏小姐想瞧瞧你的臉而已,你給她看了就是。若是你怕臉上落的疤不好看,那我們統統轉過去,閉上眼不看就是啦!你放心,我們絕對不會笑你!”

玄負雪才從一道攻勢淩厲的鞭子地下逃過一劫,聞言,乾脆利落地翻了個白眼,心道你管得倒是挺多。

正好她被離火鞭追了一路,憋得火氣正旺呢,於是幾個踉蹌,裝作慌不擇路,朝夥夫方向躲了兩步,果不其然離火就劈頭蓋臉地朝著夥夫腳邊砸去,雖然沒打傷人,可也足夠把那幾個多嘴多舌的家夥嚇得嗷嗷亂叫。

離火所到之處,木板地麵都留下一道焦黑的凹痕,玄負雪留心瞥了一眼那鞭痕,還有些意外:鞭痕深刻,足可見發力者內力強勁,可如此大的力道,卻還能控製好分寸不傷及無辜的夥夫——十八年未見,烏明珠的修為竟然如此突飛猛進了!

她又分神看了看烏明珠握鞭的手指,再次意外地發現這位烏家大小姐十個指頭的指節上都布滿了深深淺淺疤痕,有些顏色暗淡,顯然留下已久,有些卻新鮮開裂,還露著粉嫩的新肉,看疤痕走勢,多半是烏明珠自己練鞭時或擦或拍留下的。

真是奇了怪了,原來烏明珠是這樣勤學苦練的類型?

烏家人除了烏行止之外,都與玄負雪交往不深。從前她對烏明珠的印象也限於這人喜歡沒事找茬、是個重度但是死不承認的愛兄狂魔、以及是師父感情不深的小女兒,春讀時雖然同在一門課堂,可那是玄負雪要麼公堂打盹,要麼同烏行止勾肩搭背走雞鬥狗,壓根未多關注烏明珠在修行一事上的作風。

嘖,烏明珠如今修為暴漲,她這個躺了十八年的半廢人可就麻煩了。

離火堪堪擦過她的臉頰,空氣中逸散出一道淺淺的血絲,玄負雪顧不上側臉火辣辣的疼,心道實在不行,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至於逃走以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件事......就以後再說罷!

她幾個騰挪間,自以為不引人矚目地挪到了廚房門檻,隻差一步就要邁過時,忽地一道粗啞的聲音響起:

“這位姑娘始終戴著帷帽不肯露出真麵目,倒是令我等也生了疑......怕不是,某個通緝令上的人物喬裝打扮,混進了這艘船。”

玄負雪的後背一涼,抬頭,朝發聲之處望去。

角落牆根邊,絡腮胡漢子放下麵碗,抱著手,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如今天下皆知,酆都魔頭兵敗逃亡,如今下落不明。同他一道行蹤消失的,還有那名姓玄的妖女。”

他眯起眼睛,一雙細小的眼睛仿佛埋伏在陰暗水道的蟲豸,閃著嗜血的光:“而在下剛剛向船上夥夫打聽了,才訝然得知,這位帷帽姑娘也是同一名男子相伴而行,狀似親密。”

“如今偏偏又再三找借口推脫不肯露臉,難不成真是心裡有鬼,不敢見人?”

這話一出,原本隻顧著心疼自家被打碎桌椅碗碟的夥夫們全都換了一副表情,三分猜忌三分忌憚四分狐疑的視線紛紛投在玄負雪身上。

有人撓頭:“可是,不是說玄姑娘也是出身仙門,況且當初魔頭見孤峰,打傷一百一十六名弟子,奪走的隻是個昏迷的人麼?這樣說來,玄姑娘也隻是被強行掠走,是那魔頭單方覬覦,如何能之稱為妖女?”

“嗐,你知道個啥。凜家少主攻破魔王宮時都查清楚了,那妖女早就醒了!可是你猜怎麼著,她醒了之後不聯絡自家師門,還好端端地同那魔頭一道生活,酒池肉林、紙醉金迷,要我看,這兩人如此恩愛,指不定當初玄妖女昏迷前就與魔頭有了苟且!”

簡直胡說八道!玄負雪一口老血險些吐出來,忍無可忍,乾脆要開口嗆聲,結果有人比她先動手了。

離火鞭驟然發難,長鞭一甩,聚在一塊交頭接耳的眾夥夫一個不落,全挨了鞭子,個個被抽得連哭帶嚎、屁股開花,一時間整個廚房裡亂哄哄的。

烏明珠狠狠抽了這些人一頓,又要拿鞭子去甩那絡腮胡,對方卻從背後召出一柄長刀,勉強擋住了,皮肉之傷沒受,但挨了一下想必也不好受,臉色都蒼白了些許。

有人替她出手,玄負雪微微挑眉,乾脆就抱臂做壁上觀,好整以暇地圍觀烏明珠同絡腮胡爭執。

從絡腮胡持刀來看,應該是個練家子散修,又對懸賞之事如此熟悉,很可能是個賞金俠士。

她不耐地輕嘖了一聲。

酆都事變後,凜遲的懸賞畫像被貼的到處都是,玄負雪想過這會給帶來些麻煩,可沒想到麻煩這麼快就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