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1 / 1)

有人!

玄負雪正想躥出去找人問問清楚,可那隻魔終於從被砸的眩暈中恢複過來,發出一聲暴怒的嘶吼。

她才不要和這家夥硬碰硬!

玄負雪轉身就逃,“嘩啦”一下拉開門扉。

本以為到了門外能見到人,卻沒想到那幾個談話的人影走得飛快,屋外又是空空蕩蕩,偌大的長廊,四處門窗皆開,透過大敞的鏤花窗,能望見屋外一輪明亮的圓月。

玄負雪沿著長廊奔跑,廊下鋪滿冰涼月色。

她的手中結印不停,可無論如何使力,靈府卻仿佛疏漏百出的大篩子,無論如何使勁吸納靈氣,都是來多少漏多少。

額上、後背都漸漸滲出了熱汗,被微涼的夜風一吹,單薄的衣襟緊緊貼在後背皮肉上,激起一陣雞皮疙瘩。

她許久沒有這樣狂奔過了。

從前在見孤峰上,門內上下都知曉她生來體弱多病,對她諸多關照。

記得五歲那年,她在靈草田間追逐一隻蹦跳的靈兔,腳下不察絆了一跤,結果跌破了膝蓋皮見了血。明明是個小傷,可也不知怎的就在夜間發起高熱,甚至險些見了閻王。

是以從那之後,她出行都坐著仙術驅使的輪椅,能躺就不坐,能坐就絕不走,養出了一副懶散的體格。

現下讓她和魔生死競速,玄負雪隻覺得自己時時刻刻都在暴斃的邊緣,心臟砰砰直跳,幾乎快要喘不過氣。

不行,實在跑不動了。

一個轉念間,她彎腰鑽進了拐角的案幾下,蜷縮起身子。

幸好她身量嬌小,躲藏在黑暗的案幾陰影中不聲不響時幾乎可忽略不計。

她屏住呼吸,聽見那隻魔的腳步漸漸近了。

魔的智商著實不高,聽不見玄負雪的聲響,又瞧不見人,居然也不知道彎腰四處查看,就那麼直愣愣地在原地轉了半圈,猶豫片刻,拖遝著腳步,繼續往前去了。

玄負雪這才尋得喘息時機,環視自己當下的處境。

先是不知何故撿回一條性命得以重生,又是在不知名的華麗寢宮中醒來,再是被魔追殺,玄負雪隻覺得一頭霧水,眼前似乎彌漫著厚重大霧。

幾個深呼吸平複情緒,玄負雪決定快刀斬亂麻:先處理魔頭,再尋機尋找路線和出口,離開此處。

既然上蒼有眼,讓她重活一次,她定要尋回自己應得之物,報未儘之仇。

她攥緊十指,指尖掐進掌心嫩肉。唯有依靠痛楚才能堪堪壓抑內心翻滾不休的憤怒。

從魔掌中脫出之後,她勢要找到凜遲。

找到他,殺了他,然後把他碎屍萬段,屍體拖去做仙草田肥!

估摸著那隻魔已經走遠了,玄負雪悄無聲息地鑽出桌案,貼著牆根往前走了幾步。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玄負雪心中一喜——終於有人來了!

她可以問問清楚現下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然而沒等她起身,忽地聽見一聲慘叫!

一潑豔紅的鮮血濺滿透白紗窗。

“魔!魔又來了!”

聽見尖叫,玄負雪來不及多想,閃身就要出門救人,可屋外魔的動作更快,殿門“砰”地被撞開,一個鮮血模糊的人影隨著門板一道飛了出去,跌落在玄負雪腳邊。

玄負雪急忙刹住腳步,俯身查看對方傷口。

那小宮女右手臂上破了個大口子,鮮血直流,但並不傷及根本,還能掙紮著坐起來。

“多謝,我......”看見玄負雪,小宮女顯然怔住,半晌,眼睛一亮:“夫人,夫人您醒了?!”

想到自己從這間華麗的寢殿中醒來,玄負雪若有所思,用手指自己:“你在叫我?”

小宮女興奮之情顯而易見,用力點頭:“夫人您能醒來真是太好了!若是尊上知道了,他該多高興啊!”

她捏緊衣袖,抹了一把眼淚,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不由分說就扯著玄負雪往寒晶玉床邊跑:“委屈夫人您先在床下躲藏片刻,我去把那魔頭引開!”

玄負雪正要製止,那小宮女卻揪緊她的衣袖,使勁搖頭,眼中已經含淚:“仙門修士在戮武門外設伏圍攻尊上,方才護衛回報時說尊上受了重傷,怕是再趕不過來了。夫人若是能躲過此劫,定要去戮武門外,尊上就在那裡,他等您醒過來已經好久——”

話沒說完,她渾身一僵,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玄負雪雙掌合十,歉意地說了句“對不住”,便將被自己打暈的小宮女拖進了床下,遮蓋好身形。

就算她再弱,也斷沒有讓一個手無寸鐵的凡人替自己獻身的道理。

藏好小宮女之後,玄負雪轉身,朝著殿外走去。

殿外烏雲蔽月,一片黑暗中隻有遠處星星點點的宮燈微亮,門階下橫陳著身著宮裝的屍體,方才對話的另一個宮女已經斷氣多時。

而屍體之上,匍匐著渾身赤黑的魔。

空寂的深夜中,回響著魔啃噬血肉的咀嚼聲。

溫熱血液漫延到玄負雪腳下時,那隻魔驀地停下動作,抬起頭,兩隻赤紅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玄負雪。

玄負雪彎腰,從地上一片狼藉中找出一隻金釵,攥在手中,一眨不眨地和魔對視。

半柱香不見,它已經比上一次玄負雪看見它時大了不止一倍。

人世間的魑魅魍魎不僅依靠天地間魔氣怨氣修行,更能依靠生吞血肉增長修為。

估計是以形補形,吞下一個人後,魔的身上便會長出許多畸形奇怪的肉瘤,有些肉瘤像是人的四肢手腳,有些像是被吞食者的麵孔。

實在惡心得緊。

可偏偏對於魔而言,吃人能使它修為暴漲,而迅猛提高的修為正體現在它急劇竄高的個頭上。

眼下這隻魔體型比原先大了不止三四倍,想必掌下已經沾了不少人的性命。

魔抽動幾下鼻翼,再次露出一個毛骨悚然的笑容,掛著肉渣的裂唇高高上揚,露出沾著紅血的森白尖牙,從喉嚨裡滾出幾聲含糊的咕噥:

“還是,你的血最香......”

“所以說,我最討厭不通人性的畜生。”

金簪從手中飛出,淩厲刺穿魔的右眼,魔痛得發出尖嘯。

可它吸食了生人血肉,早已今非昔比,就在金簪從玄負雪脫手的一瞬間,魔已經飛身上前,尖銳爪尖瞄準她脆弱的脖頸。

躲不過了!

她不甘心!

明明才撿回一條命,明明睜眼才重新見到這熟悉的世間,她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師尊,大師兄,她想再見他們一麵,她不要……

劍光淩冽如虹。

魔赤紅的血目睜圓,頭顱隨著雪亮劍斬揚向淩空,森羅魔氣在深藍無垠的夜幕中劃出一道暗黑弧線。

玄負雪的呼吸一瞬間停了。

她認得那柄劍。

斷妖魔罪,斷世人罪,也曾了斷過她的心跳。

胸腔右側突地銳痛。

雲散月出。

無頭魔身軀沉重墜地,露出來人。

他逆著月光,身影黑沉,背後是一片屍山血海。

玄色暗紋的方靴往前一步,靴底碾碎一汪平靜血泊。

再往上是寬大厚重的織金暗紋黑色大氅,內裡是同色素袍。袍角、袖口、領口都洇濕著大片暗痕,應當是血跡。

青年鳳眸微眯,居高臨下地朝她望來,眼尾如鉤,劃出鋒利而危險的弧度。

斬殺魔時,青年麵上帶著許多不耐,這種不耐在玄負雪對上他的視線時又轉為了漠然。

“宮防鬆懈,有魔物誤闖入宮中。”他開口時帶著冷然的低音,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凜遲重新抬起劍尖,對準玄負雪的心口,漆黑如墨的眸中仿佛有一絲意外和迷茫:“而你是,孤的......夫人?”

玄負雪的大腦一片空白。

連他問了什麼都沒有聽清,被斷罪穿過的胸口仿若破了一個大洞,寒冷狂風夾雜著雪屑呼嘯而過,恨意和悲意驟然而生,化為冰渣刺入四肢百骸,在血管中奔湧叫囂,心痛如裂,刺骨生寒。

“好冷。”

凜遲微微皺眉:“你說什麼?”

似乎為了印證自己話中真實性,玄負雪抱緊胳膊,蹲了下來,隻抬起腦袋,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睛:“冷。”

淺淡的月光下,少女隻著一件單薄素衣,蜷縮成小小一團,看起來好不可憐。

因為先前的拔腿狂奔,她的發髻已經散亂不堪,一頭如瀑青絲散開,隻露出中間一張瑩白小臉,鼻頭微紅,圓臉圓眼睛,像貓咪似的眼尾微微上揚,眼下還墜著幾滴晶瑩淚珠。

凜遲沉默片刻,收劍,走上前,衣袂隨著步伐紛飛。

他靠近時,玄負雪聞到一陣微微的血腥氣。

她心想,最好是他自己流的血。

凜遲在她麵前站定,猶豫須臾,解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然後半蹲下來,同她視線齊平:“你在這裡做什麼?”

玄負雪抬起頭,衝他乖巧討好地一笑,動了動嘴唇,微不可查地低聲道:“我記住了”。

凜遲眉頭緊鎖,似乎在衡量她究竟是不是偽裝示弱。

她的確是裝的。

發抖不是畏冷,是為忍恨。

她又張開口,含糊不清地發出了幾個音節,終於讓凜遲側臉靠近,想要聽清她在說什麼。

而玄負雪驟然抽出他腰間的斷罪,刺向對方毫不設防的胸口:

“這是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