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小孩。
八九歲的小女孩,毫無防備地走向他們。
日向陽葵心裡一驚,趕快站起身朝周圍望去。
如果見到小孩子就放鬆警惕的話,那麼結果極大可能性是死無葬身之地。
第一,小孩子可能是團體的誘餌;第二,也是最可怕的一點:大災難後生長起來的小孩子可怕到極端。他們從未接受過道德和教育。如果遇見無法時代的青少年,沒被他們玩完再殺,而是當場沒命,算好運。
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常讓其中生活的每個人都瘋狂且偏激。
日向陽葵年紀雖輕,也同他們一樣靠拾荒和加入自警團體長大,但差就差在以前在天國學院有過教育經曆。
也可能不是因為教育,也可能就是因為她有顆極柔軟的心。
她巡視一圈,瞧見暗處的疏枝無風卻微微晃動,還有如同月光不經意回眸一般反射的寒光,鋒利的箭鏃在月夜中閃爍。
日向陽葵明白目前情況了。
她選擇飛踢趴在摩托車上休憩的稻崎露敏——樹枝戳一戳人家胳膊讓他醒來也行,但現在不是死到臨頭了嘛……
夾雜私心。
日向陽葵對稻崎露敏不明分說把自己帶走的行為感到生氣。
這一腳,不僅令稻崎露敏清醒,也令小女孩遠遠望著他們噗呲笑出聲來。
稻崎露敏沉著臉,沒太休息好的他不用經日向陽葵提醒,便注意到荒無人煙出現的突兀小女孩。
他聳肩,似無奈道:“看來我們到達茨城的牆中鎮附近了。”
接著,稻崎露敏甩了一下自己被飛踢的小腿,應該挺痛的,牛仔褲上鞋印明顯。他朝日向陽葵側過臉來,麵對麵、眼對眼地對她說:“接下來,我都聽陽葵的話了。”
日向陽葵:?
稻崎露敏還很不看情況地偏斜身體,靠近日向陽葵,伸手把日向陽葵的頭盔摘下了。
他的手指挑開汗濕在她頰側的碎發,勾到那瞬間變得紅熱的耳後。
“嗯,很漂亮。”
“是女人啊。”
無光的夜色裡,似有聲音流傳。
那女孩也幾乎到他們麵前了。
她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臉蛋紅紅白白變戲法一樣的日向陽葵。
日向陽葵也在觀察她們,聽音,那似乎是個女性團體,至少埋伏者裡的一聲男調都沒有。
不管男的女的,如果隻有兩三人,在明麵處,日向陽葵有把握反製強盜。
她有力量,也有生存經驗。
可不清楚人數的她們在暗處。
日向陽葵想,現在的狀況是戰不如逃,等打起來自己拖延一下時間,稻崎露敏啟動摩托車後開快點跑掉就可以了。
懷抱著這個想法,她看向醒來就不知道在乾嘛的稻崎露敏。希望此刻他能和自己心有靈犀。
稻崎露敏有動作了。
日向陽葵掌心攥緊手指,眼睛直視敵人——目光下移,盯住了她的衣領。
然後,稻崎露敏輕巧地跨下摩托車,他麵朝著快來到麵前的小女孩,雙手舉過頭頂。
投降。
他丟掉了頭戴的頭盔,用腳推倒了摩托車,一切的行為都通通表明無害性,並示意日向陽葵也這樣做。
稻崎露敏不走,日向陽葵想自己總是搞不懂他想做什麼。
日向陽葵同樣做出了投降的姿勢。
不過,她舉起雙臂的同時上前一步,保護式地擋在了稻崎露敏身前。
稻崎露敏的目光便難以察覺地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再轉向了周圍。
突然,陰影裡響起一聲:“陽葵?”
不確定的語氣。
日向陽葵尋聲看去,那人拿著弓箭從黑暗裡走出。
女人,短發,大概二十二、三的樣子……
是三期生伊羽。
日向陽葵謹慎不答,反而再望了望那些依舊躲在暗處的人,還有已經到了身前的女孩。
她在評估自己是否可以反手鉗住女孩做人質。
小女孩不在乎,反而大大咧咧地拉住了她的手,甩了甩,說:“如果是伊羽姐姐的朋友,歡迎加入女性至上主義的牆中鎮。”
躲在陰影裡的女人們儘數走出,展現在途徑者的視線中。
她頓了頓,繼續說:“不過呢,男人必須死。”
對人殘酷,對己殘酷。
殘酷才是大災難後的唯一生存法則,不管是個人、亦或團體。
荒郊野嶺,孤零零的一男一女,身邊躺著輛倒下的機械巨獸,他們舉起雙臂。身畔,一群女人腳踏黃泥、隨時待發的弓箭擦過枝頭,她們在自己的底盤,冷冰冰地月色裡,逐步逼近落單的兩人。
這是場單方麵壓製的戰場。
日向陽葵沒有後退,腳下仿佛生了根。
她固執地擋在稻崎露敏身前,接受人群的目光洗禮。
作為誘餌的小女孩卻扭了扭腳,她站得累了。
劍拔弩張裡,其中一個女人抱起站在他們麵前的小女孩,兩人長得極像,大概是母女。
這時的女孩好像提出了退讓,大概意思是男人也可以不死,看他長得不錯,那戴上枷鎖關在鎮裡的種豬工廠就可以了。
日向陽葵:“啊……”
好主意啊。
結果她被身後的稻崎露敏倏地戳了一下脊。
日向陽葵隻好勉勉強強開動腦筋靈光乍現:“他是我的私人財產,奴隸,不可以死,也不可以分享。”
此刻,瑩白的月光仿佛都傾注在她臉上了,神情無比堅定,無比耀眼。
……
“這個很重嗎?”
日向陽葵提了提稻崎露敏身上的枷鎖,鐵質,重量很足,手銬中間一條粗重的鎖鏈控製住了雙手的活動。
她眼中的擔憂神色不假。
但稻崎露敏仍不禁抽了抽嘴角,他小心眼,忘不了日向陽葵剛剛全程興衝衝盯著彆人給自己帶枷鎖的行為。
日向陽葵有些委屈抿唇,澄清道:“是你不走的。”
稻崎露敏說:“我想來參觀。”
他想,這個鎮就是個大型的實驗場。
茨城牆中鎮,聽傳聞已存在至少十一年,也就是說在前文明毀滅的大災難後,它就立刻建立了。
傳聞中,鎮中的統治女性秉持女性至上主義。
她們以學校作為根據地,在周圍建起鐵網的高牆,捕殺靠近領地的男人——長得好看、身體健康的男人則圈養在種豬工廠。不屬於居民階層的男人這負責處理城中鎮女性帶回來的獵物,日常雜事,以及提供歡愉與繁育。
女人生下來的如果是女孩,便自動成為鎮中一員,如果是男孩……
方才作為誘餌的小女孩娜米,是其中一位女人的孩子。
沒有姓,她們說姓往上數,終究是父的傳承,沒什意思,不參與這場遊戲的她們直接將其拋卻。
“種豬得去工廠啦。”有女人對日向陽葵說。
於是沒事找枷鎖帶的稻崎露敏被人帶走。
日向陽葵訝異不已:“欸,那我要去哪裡找他?”
路過的女人為她指明方向,靠近那處,鋼鐵柵欄外麵的牆壁上被人大字寫著:豬區域。
日向陽葵透過根根樹立的鐵杆在黑乎乎裡尋找稻崎露敏,沒找到,她想了想,決定向外麵的女人強調道:“他是我的奴隸,不準動。”
著重點在後半句。
她隻是覺得,如果被迫做那種事情,心裡會很不舒服的。
隔日清晨,日向陽葵的舊識,伊羽,她帶著懷孕的女友七希,倆人一起同日向陽葵參觀小鎮。
七希也是天國學院的三期生。
她們是同性情侶,一直很好,以前學院就是如此。
陽葵和兩人不太熟,隻是在樹下見過她倆親吻——學校裡並沒有教過接吻,他們也無法接觸除學院的外界。
陽葵不能理解為什麼嘴巴要對嘴巴,但這不影響她目瞪口呆大受震撼臉紅爆炸。
昨晚她們從外麵回來的時候,七希就在高牆通行的門口等待伊羽歸來,好在第一刻撲進她的懷抱,兩人永不分離地緊緊相擁。
伊羽一邊介紹小鎮,一邊說,她們出來以後,偶然來到了這裡,便一直在牆中鎮生活,也聽說過周邊的食人怪……這還是她們第一次見到從前學院的孩子。
不過對話裡,日向陽葵的眼睛總忍不住往七希肚子上飄。
七希發現了,笑著反問:“是在想問為什麼要選擇懷孕嗎?”
她和伊羽都愛笑,笑意發自真心。
隻要她們能在一起,不管在哪都很美好。
忽地湊過來的娜米說:“因為母親生出來才是自己的孩子。”
日向陽葵愣住,她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很簡單明確的答案。
七希揉了揉娜米的腦袋,做思考狀:“不知道。”
娜米不想被弄亂發型,跑掉了。
她望著小女孩逃跑的身影又笑,“突然很想要一個孩子,延續生命?”
她們也有擔憂。
生下來的是女孩子,就會如娜米那般理所當然地成為城中居民,在災難後的世界裡獲得相對平穩的生活。
七希問:“可萬一是男孩呢?”
出生後,就會被關進寫著男人生來有罪的種豬工廠。
裡麵關著的其他男人當然無所謂,她們也不是人道主義者,現在世道也沒有道德這回事。
“但換成自己□□生出之人,就不忍心了,真奇怪。”七希又說。
伊羽對七希說:“如果生下來是男孩,我們一起逃走吧。”
“不管在哪裡,隻要我們在一起。”
她倆微笑,安靜地對視,麵目上呈現某種軟乎乎、暖融融地幸福感,似無畏亦無懼。
日向陽葵心裡升起一團模糊不清的情感,像天上的雲朵,在心頭飄飄蕩蕩。
午後,陽光照射鐵質柵欄,扁平的一行行陰影打進封閉的空間。
“新來的,”管理者用鑰匙打開了鐵欄杆,對內喊道,“有人指定你。”
豬區域,不允許擁有姓與名的男人們臂膀刺青數字,這便是他們的代號了。其中一人身上,什麼也未曾有。
削瘦高挑的男人放了出來,轉而投進指定種豬後的提供場地,手上鐐銬依舊。
門口,日向陽葵看見了稻崎露敏,對他輕飄飄地笑一下。
她的笑容好似被人影響了,從前光是羞怯,現在則多了絲微妙的味道。
很怪。
稻崎露敏來到日向陽葵身前,立住,他低頭,探究般認真地注視向她。
“你參觀了什麼嗎?”日向陽葵站在床邊遲遲不坐下,一邊盯著管理員說是乾淨剛換的床單,一邊問。
她可參觀了很多,說實話,除了女性至上主義外,在這裡的生活和外麵也差不多。人多事多,不管是哪裡都一樣。如果僅僅因為全是女性就無比美好,那前文明時代的女校,應該是人間的夢幻天堂了吧?
但僅僅是一點不同,也很奇特了。
稻崎露敏坐在床邊,散漫地靠在床頭,銬著鐵環的手腕平靜地放在大腿麵上。
他沒回答她。
日向陽葵也不好再問,害羞再度成為占領麵部的主導。
沉默的氛圍裡,他倏地出聲,問:“陽葵,要留下來嗎?”
日向陽葵扭過頭,飄似地望他一眼,而後立馬垂下眼瞼,逃避起麵前人來。回答話語的音量極其微小,仿佛不是她發出的那樣。
“不。”
她不僅臉上滾燙,渾身上下都在灼熱,連手指關節都在透紅。
血液在全身瘋狂地奔騰。
日向陽葵覺得這裡也不錯,大家都是女孩子,雖然也有紛爭,畢竟這裡不是天堂,但生活起來莫名很舒服,大家比起逞強、沉默、排除異己,更傾向於合作、交流與包容,前麵的缺點也不是沒有,至少傾向,而且把稻崎露敏關起來她莫名覺得還挺可以的。
但他想走。
她想起伊羽與七希之間。
日向陽葵說:“我問了伊羽和七希,如果你想走了,她們會幫我們。”
稻崎露敏對日向陽葵笑起來。
他想,女人是世界的聖母。
稻崎露敏一邊將深深的輕蔑藏進勾起的唇角裡,一邊伸長手,把站著的日向陽葵拉向自己。
日向陽葵踉蹌地坐進他懷裡,反被鎖住他的鐐銬逆扣住了身軀。
下巴抵在她的頸窩,骨頭對著肉,抵得日向陽葵生疼。
鎖鏈錚錚作響。
他在耳邊輕聲道:“謝謝你,陽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