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以往月經該降臨的時候,日向陽葵卻沒有處於悲傷和激怒的兩重天,也沒有精神昏沉、好似一直睡不醒,更沒有進入整個人萎靡的極差狀態裡。
她略略困惑,卻又因為月經實在太討厭故而有意忽略了這件事。
除了以上狀態,本身黏糊糊地流血就有夠討厭了。
“啊、啊……”
空曠的大樓傳來小貓咪般的嬰啼。
前不久,外號不滅教團實則慈善醫院裡誕生了一個新生的小嬰兒,有點存在感,但不多,或許由於它此時還小的原因,哭聲都不算嘹亮。
大災難後,人們的娛樂產業全麵後退,約等於無。醫院裡,有事乾沒事乾的人都會同逛動物園看大熊貓一樣來圍觀嬰兒。
嬰兒像毛毛蟲,隻有成年人的兩個巴掌大,整天吃了睡,睡了吃。
那幾天的日向陽葵也會在旁邊盼頭看。
母親單手托著嬰兒,它的屁股撅起,姿勢很好玩,另一隻手在拍拍嬰兒的背。
“日向小姐。”她朝日向陽葵看去,眉眼帶笑,讓她不用躲那麼遠,可以過來,可以摸摸它。
母親懷抱裡的嬰兒看起來軟軟小小,臉肉從接觸的地方溢出,小小的手隨母親的輕拍張、合。
但日向陽葵非常驚恐地搖搖頭,退了又退。
“它好可愛。”她說。
日向陽葵對接觸嬰兒感到害怕,假如自己太用力摸壞了它怎麼辦?如果懷抱它腳打滑摔跤又怎麼辦?好小,好像沒有骨頭,有也隻是可以哢哢嚼的脆骨。嬰兒看起來太脆弱了,她非常擔心,非常害怕。
她最後還是過去看了。
一個半大女孩彎腰,指頭輕輕、柔柔地戳了一下小嬰兒的紅臉蛋。嬰兒皮膚很滑,像好吃的布丁。
小嬰兒被很多不像話的遊客這樣對待過,很煩,抬手要揮開,動作慢悠悠,結果到一半嬰兒自己也忘了要做什麼。
日向陽葵想抱小嬰兒去給星尾光看。
她無法離開維持生命的機器,即便換了眼睛,也沒法去到室外看一看天空。
可日向陽葵又湧出一絲猶豫,她對抱著嬰兒進行移動恐懼,且無法讓嬰兒母親一起去——星尾光此刻的模樣,對常人來說,十分駭然:像一坨保留意識的肉,僅被白色紗布緊緊包裹出人形。
沒辦法,星尾光身上的黑斑越長越多,隻能連根切掉,當黑斑的麵積大於人的麵積時,就連這樣有意識的肉也當不成了。
屏幕裡顯出:“真可愛。”
日向陽葵將目光從平板移開。
她望著那隻蔚藍如碧空如洗的眼睛,抿起嘴角,然後便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把小嬰兒送還給母親。
日向陽葵再回來,宇佐美俊也在。
多了個紗布眼罩的他抱著平板,在與自己愛人親密地交談。
星尾光看到她又來了,讓宇佐美俊把平板給她。
“陽葵以後也會想要寶寶嗎?”屏幕上跳出。
藍湛湛的眼睛映出日向陽葵的身影。
宇佐美俊來到床頭,在星尾光視線範圍內修起了機器,安靜地陪伴她。
“不想。”日向陽葵沒有任何猶豫。
星尾光剛剛想起以前在天國學院的時候了。
學院裡的小嬰兒模樣很不一樣,沒有臉。它們被放進單獨的房間,單獨的保溫箱裡。當然,他們作為學生是偷偷跑去看的。
學院裡也沒有天空,隻有很高很高的天花板,已經不是小嬰兒的他們,相當於在一個巨大的保溫箱裡。
她和宇佐美俊同是二期生,那是她還叫美美姬,對方則叫白,沒有姓。
白經常一個人呆在房間裡,拆機器、修機器,美美姬會在旁邊看,她喜歡看他認認真真組裝東西的樣子。
她想起奧瑪,也回想起那時候的陽葵,五期生比他們小許多歲,個個都小小個頭,需要彎腰才能實現和她們平視對話。
裡麵也有幾個很調皮的孩子,美美姬有對可愛的動物耳朵,那幾個小孩子有時候會過來捉她耳朵玩。
日向陽葵也想到了一些回憶,說:“分開以後,我和部分的人一起到了大阪的分校,學校安排帶我們的老師……不是機器的老師,其中有個懷孕的女老師,對我們很好,很溫柔,她還會讓我們摸一摸肚皮感受寶寶,後麵地震來了……”
2024年11月11日,小行星直衝法國;人們在空中拍攝到櫃台模樣的外星人;政府要員和權勢人士登上宇宙飛船。
淩晨2點14分,日本發生大地震。
地震那晚,懷著孕的月島老師負責巡視宿舍,她安慰了幾句房間裡睡不著的金發小女孩。
小女孩揉揉眼睛答應了,接著起床去衛生間,準備回來就睡。
那一刻,世界劇烈搖晃起來。
日向陽葵極其幸運。
建築瞬間崩塌,破碎的瓦礫、玻璃片四方八方砸來,而她剛好在一個可以容納小孩子的逼仄空間裡。
她從倒下的牆壁和天花板形成的窄縫裡望出去——月島老師被壓在倒塌的房梁下,腿間、腳邊潺潺流出液體,似清水。一個裝滿水的氣球爆破了,起初隻是混合著絲絲紅色,後麵紅色比重越來越多。
狹縫後的日向陽葵眨了眨眼,突然覺得有水滴濺到了眼裡。可她們距離是那麼遙遠,那水應該突破不了這樣的距離。
月島老師眼不眨,仿佛直勾勾地盯著縫隙後的女孩。
日向陽葵意識到了什麼。
她尖叫起來。
如野獸般淒慘的哀鳴在狹小空間縈繞。
滿目的鮮血給尚且年幼的日向陽葵造成了嚴重衝擊。
日向陽葵頓了頓,繼續向星尾光述說:“我力氣很大嘛,當時很想爬過去把那個柱子抬起來……”
她試著動了一下身旁的斷壁殘垣,結果差點引起連環塌方,加之餘震不斷,所處空間越來越窄,最後也無能為力了。
就這樣,小女孩從倒塌牆體形成的縫隙裡看著孕婦將血液流儘、乾枯。
“不是你的錯,”屏幕上跳出兩行字來,“如果問是什麼,也許是命運。”
星尾光也在描述自己的命運。
日向陽葵對從前的兩位學院同伴說:“離開那裡以後,世界就變得很糟糕。”
也沒那麼糟糕。
微風拂麵的傍晚,稻崎露敏騎摩托車載著日向陽葵。
他說要帶她兜風。
她坐在後麵,雙手環抱住他的腰,觸感又硬又軟。說不清道不明的風鑽進袖口衣領。道路不平時,後座的頭盔便會碰到前方的頭盔,發出硬的悶響。
殘破的樓宇間露出來晚霞,混雜許多顏色,日向陽葵數了數,有金黃、深紅、粉紅、濃紫和藍色。
蒼鬱的暮色。
風從四麵八方把日向陽葵緊緊包裹,就像她抱住稻崎露敏一樣。
轟隆如雷的摩托車穿行過白色衣服的人群中,引起一片嘩然的驚呼聲。
他們四散奔逃。
日向陽葵從摩托車後視鏡裡發現做完壞事的稻崎露敏在笑。
有點小心眼的稻崎露敏,日向陽葵想,可她也對這些高高在上的健全人有點煩。
再一回神,摩托車已經開出去很遠。
遠得日向陽葵不知道回到不滅教團的路在哪個方向,又如何回去。
周圍連殘破的樓房都沒了,舉目皆是荒嶺。
“這是哪裡?”
她問,沒有得到回複。
“我們要去哪?”
她不死心,又問。
“我們回去吧……沒人和美美姬聊天,很寂寞的。”
她小心翼翼地說。
稻崎露敏瞥向後視鏡中日向陽葵慌張的臉,點破道:“宇佐美醫生在呢。”
她又張嘴,還未出聲——
“陽葵的東西嗎?我已經帶上了,不用擔心。”
日向陽葵:!
根本不是一回事吧?
半年前的稻崎露敏突然出現在了不滅教團,獲得許多人的信任,現在又突然離開,不與任何人真正交流自己的計劃。
唯一不同的是他離開的時候帶走了個女孩。
風咻咻地經過極速前進的摩托車。
日向陽葵環住稻崎露敏的雙手不經意地放開,腳做出古怪的偏重心——更好地跳下車。
“因為陽葵舍不得地下停車場的食人怪嗎?”他平靜地開口。
日向陽葵不自禁揪緊他後背的衣服。
稻崎露敏:“還是陽葵想回去告訴大家,可憐的星尾小姐即將變成吃人的食人怪?”
日向陽葵很後悔。
她太笨了,竟然被問了兩句就什麼都和彆人說。
“還回去嗎?”
日向陽葵不敢說話也不敢放手了。
稻崎露敏恫嚇完,不忘給一顆糖:“我們去有乾淨熱水的地方,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在他的半威脅、半哄騙下,日向陽葵終於安靜了。她隻是垂著眼,很可憐地靠向稻崎露敏。
夜半的荒郊野外,稻崎露敏停下來就地休息,一小會。
日向陽葵從摩托車上跳下,環顧四周環境。
從東京到達茨城郊外的路程,本不該如此費時。可大災難使許多道路倒塌,城市文明世界裡一兩小時的路程變得非常複雜,他們不僅需要從能通行的路裡找到去往目的的正確道路,也需要避開危險的據點,這就涉及到了繞路,最後還要防範強盜隨時出沒。
日向陽葵便負責在稻崎露敏休息的二十五分鐘裡防衛。
“觀察敵人,可以盯住對方的衣領,不可以隻知道盯人眼睛恐嚇,也注意腳下,不要受傷,就算是不起眼的鐵片也會要人命。”
他低著頭,腳支著地,眉眼蒙上陰霾,神色藏進晦暗不明中。
夜幕低沉地壓迫在男人瘦削的身軀。
稻崎露敏維持這樣的姿勢,閉眼睡著了。
烏雲的陰影墜在地麵。
日向陽葵看了看四周,荒山野嶺,再轉頭看了看小憩的稻崎露敏,怪人。
她越發情緒低落,胸腔裡奔湧著委屈。
日向陽葵來到不滅教團的另一個目的,同命運相關。
天國學園裡所有受米娜基因編輯的小孩都懵懵懂懂擁有些預知能力,有些人深,有些人淺。
五期生陽葵也有。
陽葵隱隱約約預知未來的自己有一個命定之人。
她和那個人在命定之地,緊緊相擁、牽連,除了死亡到來,永不分離。
日向陽葵很想歎氣,但不想打擾休息的稻崎露敏,隻好扯著,氣呼呼地鼓起臉頰來。
一會,她不再鼓著臉,好像氣消了。
實在太沒事乾了的日向陽葵撿一根木棍扒拉地麵。
月亮扯開了烏雲,地麵上,散開一片泛白到令人眩暈的月光。
一切掩蓋在這樣月色裡了。
窸窸窣窣的風吹草動聲在夜晚頻發不已,輕微到忽略不計。
日向陽葵突然支起耳朵,望向遠方。
她攥緊手上的木棍,整個人呈現防備狀態。
看不清的夜幕裡,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漸漸、漸漸地靠近。
過往的經驗告訴日向陽葵,蛭子會吃人,變異熊會吃人。
而人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