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間聲音嘈雜。
造型師抱著一疊裙子匆匆忙忙地走過,不小心在最混亂的門口處撞到了一把椅子,她當即道了聲歉。
“沒關係。你沒摔倒就好。”被撞到的人移動自己的座椅,給她讓出通道。
而後座位上的女孩抬眼望向她,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微彎的眉下雙眸晶瑩,隻是尋常回應,卻給人情意綿綿的錯覺。
造型師的腳步又亂了,她一下子臉紅起來,掛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傻笑走出了化妝間。
“你這表情?”
走廊對麵,步伐匆忙的同事看到她也忍不住驚奇,“看見誰了這是。這邊不都女愛豆麼?”
“你不懂。”她把被否掉的衣服一件件掛回衣架上,“美人的攻擊力是可以無視取向的。”
她忍不住向著化妝間回望一眼:“天……成員長成這樣,她那個團怎麼會不火的啊。”
來自“不火的團”——女團Gosmos的辰念曦把座椅向著化妝台又挪了挪,垂下眼,“麻煩薇姐。”
化妝師劉薇是她們團的老熟人,正幫她卸去剛才那一撞之下有些畫歪了的眉尾,聞言道:“小問題——這麼客氣做什麼?你放鬆一點,一會兒就要登台了。”
“嗯。”辰念曦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依稀還帶著點稚氣,“希望能和薇姐繼續合作下去。”
今天是Gosmos新專發布後的初舞台,後續反響,會決定她們的未來。
因為這已經是她們出道的第三年了,出道起便沒有水花,至今仍默默無聞。
——主要責任在於,從一開始,公司的定位就有問題。
劉薇歎口氣,卻終究不好講東家的壞話,她重新為辰念曦補眉毛的妝,動作間思及她們此次回歸的概念,突然覺得女孩的眉峰過於銳利了些。她轉身取眉刀,一抬眼,望進鏡子裡。
辰念曦肩膀微收,整個人仍緊繃著。可她不自覺微微蹙起的眉頭反倒讓那雙眼顯得更為泠然;她因緊張疊放在膝頭的雙手落在桔梗色的裙擺上,那層細紗被襯托得粗劣不堪。
實在是個漂亮的孩子。劉薇不禁感歎。她入行許多年,公司的沉浮她見證過。一雙手為許多容顏增色,幾乎不曾遇見過這麼讓她覺得難以下手的。
恰如上好的玉石無須再添雕琢,她眼前的這張麵孔,也沒有需要多加修飾的地方。
為了配合這次的複出概念,團員們和她花費了很長時間討論妝容設計的理念,劉薇自恃技藝高超,可此刻握著眉刀緩緩落在辰念曦眉頭,竟也久違地產生了入行之初才有的緊張感。
——請好運來眷顧這些孩子吧。讓她們漂漂亮亮、徹徹底底地成功一次。
回想起三年前,當時還有成員尚未成年的Gosmos穿著束胸衣和連褲靴站在舞台上唱跳的樣子,劉薇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公司短視貪婪,讓年輕女孩走什麼性感路線,完全掩蓋了她們的個人特色,還得罪了出道前積累的為數不多的粉絲,實在是一步昏棋。
順帶一提,那時候的妝造不是由她負責,那個關係戶審美差得要命,讓本就一言難儘的造型雪上加霜。
重新描畫眼妝,劉薇用小亮片在她眼尾裝飾,女孩流溢的眸光比那些飾物還要閃耀,任何被她注視的人,都會落入她所在的璀璨夢境之中。
“一定能再次合作的。”劉薇不由自主地安慰道,“這次是你們自己的歌。勢頭這麼好,一定會大火。”
全專自作曲的《Somniloquy(夢囈)》,完完全全,屬於她們的歌。
音源發布第三天,主打已經進入榜單前十位。
辰念曦的心情因劉薇這番話真正輕盈起來。
胸腔深處傳來震顫,那是她心臟突然加速帶來的轟鳴。她舌根徘徊著一個名字,因為太艱難地將之咽回,她幾乎感到喉頭酸楚。
最後,她聲音輕悄,卻難掩驕傲地答道:“是的。”
聽出她語氣裡那點難以掩飾的雀躍,劉薇也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就這樣,驕傲一點。會有很多人喜歡你。”
辰念曦眨眨眼,赧然垂下眼睫,“是隊長和隊友們厲害。我還有很多需要進步的地方。”
“那就先把這一次的進步展示給觀眾吧。”劉薇用緞帶將她的頭發束起,“不要總是覺得自己很差。我可是已經見證過了,你這次絕對能驚豔所有人。”
聽著鼓勵,辰念曦的臉發起燙來,想到自己寥落的社交賬號上至今還在與自己互動的粉絲們,她重重點頭,“我不會讓大家失望的。”
“當然不會。你們是最棒的。”劉薇附身為她整理裙擺,“去吧,加油。”
無名女團連助理和經紀人隨身的權益都沒有,她們目前的音源數據不錯,可專輯銷量仍然漲勢緩慢,公司還在冷眼旁觀。
薇姐自稱是公司派來,可辰念曦和成員們都知道,對方是用了自己的私人時間協助她們的舞台,根本沒有收到應得的報酬——她今天來此,原本隻需負責公司另一位成績尚可的solo歌手,那位的演出時間排序比較好,接近壓軸。
劉薇特意提前了差不多五個小時來幫她們完善妝容。
這是必須要回報的義氣。
起碼要給薇姐一些物質補償……辰念曦把手機放在化妝台上,想起自己捉襟見肘的餘額,窘迫地咬了下舌尖。
——不過,自己減掉一點開銷,總能湊出來的吧。
辰念曦想著,挺直脊背,深深呼出一口氣,“那,薇姐,我去啦。”
“嗯哼。”劉薇收起化妝包,在桌麵角落拎起一個紙袋,“回來吃慶祝蛋糕,特意給你們買的。”
辰念曦綻開笑容,轉身走向化妝間的出口。
獨自穿過通向後台的漫長走廊,她在轉角處看見貼牆站立的雲羲,正對著攝像頭,與記者遊刃有餘地暢談。
演出之前,舉辦方有對演出團體成員的個人采訪環節,辰念曦是隊裡老幺,最後一個完成妝造,最後一個趕來。
她在走廊正中駐足,雲羲清冽的嗓音輕而易舉穿過所有嘈雜落在她耳朵裡。
“……我的靈感嗎?嗯,是有一次集訓合宿的時候,我晚上有點失眠,然後,聽到隊友在講夢話。”
雲羲說到這裡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而後無奈地笑道:“我聽見她在數拍子,白天練舞的拍子。我從來不知道人的夢囈會那麼清晰,我還以為她醒了,湊過去看她,才發現她是在做夢。”
“這也是我唯一一次聽見她講夢話,”頓了頓,雲羲繼續道,“因為那是集訓的尾聲,她已經累得承受不住了。可即便這樣,她連在夢中都仍然堅持著。”
“所以,這讓你萌生了製作《Somniloquy》的想法嗎?”
“是的。”雲羲點頭,“我那時想,人可能在講夢話時才最誠實。夢囈代表著那些未能埋葬的夢想、執著、愛意、思念,以及恐懼、欲望。仿佛信箋背麵洇開的墨水痕跡,我想用音樂捕捉這種試圖掩藏卻終究未能掩藏的緘默情感,希望能讓大家共鳴,希望大家能來聽我們的歌。”
年輕的創作人身材高挑,相貌英氣,談到自己的作品時,感情豐沛得仿佛要把整個世界拽進她的語言裡。
辰念曦望著她。
其實雲羲與她一樣高,但她每次看向她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的存在很渺小。
她的,永恒燃燒的、熾烈太陽。
她很想這樣說,這樣概括。
——用一個親密的所有格。
但雲羲是她的隊長,她的前輩,終究,不是她的。
“念念。念念?”
恍惚中,突然有人叫她。
辰念曦轉頭,景如織向她招手,小聲道,“站到這邊來吧,小南還沒采,得等一會兒。”
她們自然沒有專門的休息室。采訪和候場,都隻能在人來人往的通道裡。隻要稍一轉眼,就能看到攝影師腳邊安全通道的標識。
這裡倒是很寬敞,可惜有些冷,她和景如織站到一起,輕輕倚在牆壁上,抵禦雙足已經開始浮現的不適。
演出的鞋子有些磨腳。
“我還以為會來不及呢。”她輕聲道,“比想象中慢。”
“原本是很快的。”景如織回答,屬於主唱的音色即便被刻意壓低,依舊婉轉柔和,“剛才小羲采到一半的時候,記者被人截胡了。”
“那是怎麼回事?”辰念曦關切道,眼光重新投向攝像頭對麵,卻已經是比自己稍大幾個月的隊友南川遊在接受采訪,雲羲則——
她四處尋找,手臂上卻突然傳來溫度,熟悉的重量靠在她肩上,“好緊張啊,念念。”
一瞬間,辰念曦感覺到千百萬個想法掠過腦海,但口中吐出的話和她緊繃的身體一樣生硬:“服裝會皺的,姐姐。”
“真是鐵麵無私。”雲羲站直身體,轉向她,伸出手幫她整平衣領,“看不出來的啦。”
“剛才的采訪,沒事麼?”辰念曦問。
她試圖忽略那隻在自己領口拍打的手,她的心跳都跟著變得亂七八糟的了。
“沒事的,彆人不想等了而已。”雲羲和她一樣靠到牆上,脖頸昂揚,仿佛透過頭頂的燈光看見更為耀眼的東西,眸光熠熠。
“都會過去的,這是我們最後的低穀,念念。”
她輕聲說著,如同囈語。
辰念曦跟著她仰頭,卻覺得走廊裡的白熾燈也很晃眼,但她已經習慣了直視這些明亮的事物,輕微散光導致眩目,仿佛已經墜入雲羲預想的那個未來當中。
“我相信。”她回答。
她相信雲羲甚於相信自己,而雲羲選擇了相信她、相信她們。
心跳重新變得和緩,辰念曦油然生出一種感覺:今天的演出不會有任何失誤,她們會做到最好。
不遠處的記者突然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南川遊神采飛揚,正向對方描述自己和隊友們身上發生的趣事。
三言兩語間,她用極詼諧的表達,讓幾人的日常相處變得妙趣橫生,又不著痕跡地放大了隊員的優點。
聽到自己的木訥拘謹在南川遊口中變成認真可愛,辰念曦忍不住臉紅,“川遊姐姐真的……”
總是講一些讓人害羞的誇獎。
“小南很擅長和媒體打交道。”雲羲點點頭,“作為隊長,我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你也很好。”辰念曦腳尖相對,雙手在身前交叉,“如織姐也很好,隻是我……”
她用拇指指腹輕掃過自己蜷曲的指節,試圖安撫心底那份瑟縮。
一直以來,她都不太擅長應對這種需要講話的場麵。
“之前的人氣投票,你可是隊內第二哦?”景如織彎下腰,與她低垂的臉孔對視,“——雖然,我們的粉絲就是有點少啦……”
她自嘲著微微移動目光,又重新看向辰念曦。
“不過,這依然是有很多人喜歡你的證明。做自己就好。”
“嗯,可能是因為重新回到這裡,才有點緊張。”
看見南川遊已經在躬身致謝,辰念曦站直身體,“我沒問題。”
“念念。”
她轉身,左手的指尖被抓住。
“都沒關係的。”雲羲怕弄亂她的發型,將手指輕輕搭在她耳廓上,注視著她。
“——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