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桃花盛開,她與還未成為太子妃的長姐京郊踏春,歸來途中於一處山坡上撿到了渾身是傷的少年郎。
長姐自幼學醫,當即下了馬車查看少年傷勢。少年傷勢過重,於是她們將其簡單包紮過後,便讓侍衛將其帶回了府中。
自那之後,程墨便總會去看這少年。
她發現,洗乾淨的少年有一副極好的模樣,就是性子冷了些,問什麼也不說話。最初的時候,程墨還以為他是個啞巴……
沒想到短短數年不見,他竟從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搖身一變成了如今聲名在外的首輔大人。
他究竟是如何辦到的?
程墨隻看了一眼,就下意識將目光移開。
此刻,她拿頭搶地,恨不得眼前有一道地縫裂開,好讓她能夠鑽下去消失在此人眼前。
往事不堪回首啊。
不過如今她的模樣變了許多,這人該是早就不記得她了才是。
正胡思亂想間,她竟是不曾察覺到馬車上的人已經走了下來,幾步來到她的身前。
“抬起頭來!”
比從前更為清冷的聲音自程墨頭頂傳來。
程墨心中波瀾萬千,麵上卻努力保持平靜,這也算這幾年她練就的一項本事了。
她顫巍巍抬起頭來,顯得極為怯懦和乖覺。
本朝服飾大多簡樸,不事奢華。男子常著襴衫,女子則以曲裾為美。
眼前這人卻是身著一件暗紫色金絲雲紋直領長袍,頭上未戴發冠,隻以一根玉簪束之,鴉羽烏發間簪的也並非是宮廷禦賜珠寶簪花,隻是一朵尚未盛開的芙蓉小花苞。
他這身低調不失華貴的打扮,與八年前那個衣衫襤褸少年郎沒有一絲相像。
可出奇的,在程墨眼中不同的身影相互重疊,狼狽的,稚氣的,高貴的,沉穩的,統統化作眼前人的模樣。
撇開腦中諸多思緒,程墨怯怯地聲音傳出:“大人,民女所言非虛,還望大人明鑒。”
蕭灼沒有說話,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貼身護衛磐石心領神會,發聲嗬斥:“郭尚書二公子的案子,自有刑部審理,這位姑娘你找錯人了!今日我家大人心情好,不與你計較,姑娘還是快快離去吧。”
“多謝……大人。”程墨鬆了一口氣,俯身下來,待馬車一行自眼前駛過,她才緩緩抬起頭來。
蕭灼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諾大的府門內。
程墨跪坐的身子頹然一斜,以手支撐著地麵,她騰出手敲了敲膝蓋。
這青石板又硬又冷,她腿上的傷口又裂開了。
踉蹌著起身,程墨轉頭就走,眼下知道了首輔大人是他之後,她說什麼也要將這個任務給拒絕了。
哪怕是要再挨頓鞭子,也好過被這人翻舊賬的好。
卻不想,她才走出去十幾米,身後傳來疾行的腳步聲。
她轉過頭來,兩個侍衛模樣的男子二話不說從後將她架了起來。
“放開,你們做什麼!”
程墨使命掙紮,卻因姿勢根本使不上勁,隻能眼睜睜看著雙腳離地,被二人架著快速倒退。
……
首輔內院;
窗明幾淨的屋內砌了一長方形寬敞浴池,四周是雪白飄紗隨風擺動,底下是擺設齊全的各式沐浴用品。
池麵上灑滿了新鮮的紅色花瓣,蒸騰的熱氣從花瓣縫隙間蔓延開來,房間裡變得朦朧朧的,視線也隨之變得模糊。
程墨被兩個侍衛丟進這個房間之後,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要做什麼?
是嫌她這副模樣見不得人?
還是姓蕭的這人如今‘佞’字當頭,強搶民女這種事做的比郭家二少爺還要順溜?
方才她當街告狀,是戳中了作為同類的此人的脊梁骨?
‘吱呀’一聲,房門被人打開。
程墨轉頭,就見兩個年紀不大的丫鬟誠惶誠恐的走了進來。二人將手裡端著衣飾的托盤置於一旁,快步走上前來。
“姑娘,奴婢們奉命服侍您沐浴更衣。”
“奉命?”程墨朝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不用了,我這身衣服今晨剛換的。”
兩個丫鬟驟然跪下身來,磕起頭來:“請姑娘沐浴更衣。”
二人臉色倉惶,幾乎抖成了篩糠,程墨問道:“非換不可?”
二人點頭。
“行吧,那我自己來。”
都是聽命行事,生活不易的苦命人,程墨不願與人為難。
她解開衣襟,兩個丫鬟見她好說話忙湊了上來,沒兩下就把她扒了個乾淨。
一聲驚叫自丫鬟口中溢出。
程墨身上到處都是摔打後的淤青,鎖骨上方有一道狹長的疤,左腿膝蓋上方幾處寸長的新鮮傷口,傷口開裂,鮮血順著小腿直往下流。
她的肌膚瓷白,讓這些傷顯得尤為猙獰恐怖。
兩個丫鬟看她的眼中多了一抹同情。
程墨低頭打量了下自己滿身的傷痕,笑了笑:“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所以沐浴實在是不方便,你們給我換上衣服就好。”
其中一個丫鬟不解問道:“姑娘,你身上怎有這麼多傷?可要稟了大人,讓他請位大夫給您看看。”
“可彆。”程墨擺手:“這都不相乾,你們全當什麼都沒看到就好。對了,我聽聞首輔府上並無丫鬟,怎麼,傳言有誤?”
如果是這樣的話,回去她用這個消息還能換一頓責罰。
“我們不是府上的。是剛從彆處調過來的。”
丫鬟先是用乾淨的帕子簡單的清理了她膝蓋那處的傷口,待止住了血,才取過絲帕替她暫做了包紮。
另一個丫鬟取過托盤裡的一套杏色深衣和淺色內衫,錦緞織就著醬紅芙蓉花紋的錦衣,一件件小心翼翼地給程墨換上。
接下來是梳妝打扮,靈巧發髻,華美發簪,珍珠耳飾,墜寶石項鏈,精巧時興。
程墨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認真地裝扮過了。
鏡子裡的她麵容凹陷,膚色蒼白,一身傷痛讓她清瘦又憔悴。隻是用了上等的胭脂水粉遮掩,點上朱唇,戴上珠花,倒是恢複了幾分顏色。
程墨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微微笑了笑,這樣的她,好久不見啊。
兩個丫鬟卻是好聽的話不住的冒出來。
“姑娘長得真好,原本管家還擔心催人從鋪子裡拿的這套飾品有些不好搭配,可眼下卻是與姑娘相得益彰。”
“是啊,方才是清水芙蓉,素雅可人,眼下是花開牡丹,豔麗動人。”
曾經的程墨,聽到這樣的話自是極為開心,可如今,明豔動人這樣的形容詞,對她來說可沒有半點好處。
她趁兩個丫鬟不備,迅速拿一旁的帕子將臉擦了擦。
“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待臉上恢複了之前的蒼白憔悴,“放心吧,臉都洗乾淨了,你們大人不會再覺得礙眼的。”
她是去求人辦事的,那樣的妝容該影響她發揮了。
兩個丫鬟欲言又止,見拗不過程墨,隻得作罷。
……
程墨從浴室房間一出來,之前那兩個架她入府的侍衛又出現了。
“姑娘,這邊請。”
程墨倒是想逃,但環顧四周,發現隻有眼前一條遊廊可走。
遊廊中央是一片巨大的荷花池,彼時荷花盛開,微風拂過花瓣輕舞,青紅相間,美不勝收。
她不禁有些悵然,從前丞相府中也有一片荷花池,夏日荷花盛開之際,闔府上下都要入荷花池采蓮。
待得入秋,父親與兄長也會親自下荷塘給她們挖蓮藕吃。
母親與長姐會在岸上時刻提醒他們小心,而她與二姐姐則會在拱橋上為父親和兄長搖旗呐喊。
一隻紅蜻蜓從荷花上飛走,程墨壓下滿心酸楚,收回目光不再留戀。
少頃,兩個侍衛將她帶到了一處涼亭。
“姑娘請。”
程墨依言,步入涼亭,涼亭之中,蕭灼身長玉立,手執魚食,背對著她漫不經心地喂魚。
他聽到動靜並沒有回頭,程墨也沒有出聲,隻是目光卻被桌上幾疊色澤豔麗的糕點所吸引。
一疊桃花酥,瞧著花模,該是京城最富盛名的仙玉閣所出。
從前到了這個時節,丞相府上總是要備上許多。還有蓮蓉花糕、婆果酥……
程墨咽了下口水,肚子有些不爭氣的叫喚。
靜等了片刻,蕭灼終於喂完了魚,似半天才想起她來,轉頭看向她:“你的名字。”
果然啊,什麼都不記得了。程墨心下放鬆,似乎又有些悵然若失。
“程墨。”
“何字?”
程墨言簡意賅:“筆墨的墨。”
自家破人亡,她的世界裡再無顏色,取墨為名,亦是時刻提醒她自己,此生刀山火海,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便隻有複仇這一條。
“程墨。”
蕭灼重複一句,冷冷的盯著她。
程墨不清楚眼前這人‘綁架’她來到底是所為何事,隻能保持沉默,以不變應萬變。
良久,蕭灼再次開口:“說說吧,你與郭二少,郭家與本輔。”
總算切入正題了。
程墨頓了頓,目光定定地看著蕭灼:“前陣子,郭尚書連同禦史台幾位禦史一同上奏,彈劾了首輔大人諸多事宜。如今首輔大人與郭家勢如水火,民女以為若從郭家二少處著手,大人或可早日扳倒郭家。”
蕭灼冷然道:“你以為本輔在意郭家?”
程墨道:“首輔大人位高權重,自是不會在乎區區二品的郭尚書,隻是郭尚書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今日能連同禦史台,明日便能連同其他朝廷官員。
正所謂虱子多了也咬人,既然有可以捏死虱子的機會,大人又何必白白錯過?”
“朝堂之事,你如何得知?”蕭灼眉頭微挑,風雅透骨,容清誘人。
這個問題,程墨早有準備。
“雖是廟堂事,卻也是天下事,市井之中,常有人高談闊論,尤其首輔與郭尚書之間的恩恩怨怨,世人皆知。”
蕭灼不置可否,他的神情並無波瀾,徑直落座,將手裡的魚食放置一旁。
程墨自幼跟在父兄身邊,雖無太多城府,卻耳濡目染些許人心計較,知道要想讓人上鉤,自己得先舍得拋出魚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