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逢(1 / 1)

暗夜荷燈 水墨金花 4614 字 9個月前

夏日午後驟雨將歇,淅淅瀝瀝的水聲漸漸清晰,雨水衝刷後的烏田巷清冷潮濕,破碎雜亂的屋瓦鋪滿一地。

巷中汙泥潮濕,枯枝爛葉隨處可見,被雨水壓下的各種腐臭味重新彌漫開來。

最先鑽出來的是陰溝裡的耗子,嗅到空氣中一絲甜膩,吱吱叫喚迫不及待衝入巷角。

牆頭一隻乾瘦如柴的野貓驟然露出腦袋,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少頃,貓鼠追逐嘶叫的吵鬨聲打破了巷子裡的靜謐。

巷口一戶人家推開木門,頭戴簪花的葛大娘一臉惱意,揣著棒槌衝了過去:“該死的畜生,淨日裡沒個消停,看老娘不打死……死,死人啦!”

話音未落,葛大娘嘴上被丟了一把乾草。

“…是我。”

陷在草垛裡的身影動了下,一個年輕的姑娘緩慢地坐起身來,姑娘蒼白著臉,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認出這人是隔壁窮禦史家性格怪異的小女兒程墨,葛大娘抹了一把嘴,氣不打一處來:“呸,死丫頭你找死啊,躲在這裡要嚇死人啊!”

程墨眼前發黑,麵上不動聲色:“你再不追,那耗子該進你家米缸了。”

葛大娘揮動棒槌,看也不看程墨,罵罵咧咧離去。

程墨強行壓下口中湧上的一抹腥甜,等一股強烈的暈眩感過去之後,才支撐著草垛慢慢爬起身來。

這次是她大意了,郭家護衛那一拳打在腹部令她差點痛到暈厥,險些丟了小命。

程墨走了幾步,踉蹌著差點摔倒,渾身上下火辣辣疼,被暴雨淋濕的身體又冷又僵,這一動隻覺五臟六腑都快要移位了。

腳步聲再次傳來,程墨的胳膊被大力抬起,去而複返的葛大娘沒好氣道:“不是老娘多管閒事,實在是見不得你這姑娘這般糟蹋身子。”

葛大娘力氣大,扶著程墨走得飛快,程墨連連痛呼:“疼!”

葛大娘啐一口:“知道疼就少出去惹事,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非要拿這瘦胳膊瘦腿去與那幫子臭男人乾架。疼死你也是活該。”

話雖如此說,腳下的步子卻是慢了許多。

程墨半眯縫著眼,嘴裡卻道:“沒辦法嘛,總不能讓郭二少再禍害烏田巷的姑娘。”

“你也是個姑娘,你護著旁人就不能護著點你自己!郭二少那樣的紈絝子弟,尋常姑娘碰到躲都來不及,偏你,次次阻他好事,他能不跟你發狠?好在他還不知道你的身份,否則你爹這個老禦史,也得被郭家當成下酒菜!”

程墨聽著耳邊絮叨,眼前越來越模糊。

“哎,哎喲,你彆暈啊!”葛大娘驚呼。

……

程墨再醒來,頭頂是熟悉的破床幔,一隻嶄新的青艾香包懸掛其中隨風搖擺。

她盯著晃悠悠的香包不禁苦笑。

三年了,她死裡逃生已有三年之久。

三年前,皇城大亂,鎮國公起兵謀反,犯下謀逆大罪。兵變大敗,被老皇帝清算,株連大罪,就連外嫁女郭氏也不曾放過。

郭氏女晚晴是她母親,她父親位極人臣,乃當朝右丞相,卻在危急時刻護衛母親惹得龍顏大怒,被下旨抄家滅門。

這場天子之怒,讓原本朝中鼎盛的丞相之家一夜之間不複存在,父親鋃鐺入獄,母親自縊身亡。長姐太子妃亦不能幸免,胎動難產,死於宮中。

兄長與二姐姐護著剛及笄的她逃離途中走散,後來聽聞他們被追兵亂箭射死了。

自那之後,堂堂丞相府三小姐就淪為了無根浮萍,任人欺淩。

幸得老禦史程衷收留,她才有了容身之處。

黃昏一抹殘陽斜照,屋外帶著熱氣的風卷入屋內,一隻喜鵲從天而降,鑽入屋簷底下的鳥巢中。很快,嘰嘰喳喳的聲音從屋簷下傳來。

腳步聲傳來,有人背著陽光一步一頓的走入屋內。

“阿墨,你可好些了?”

程墨小心地坐起身來,輕輕咳嗽幾聲:“爹,我好多了。”

“躺著躺著,哎,大夫說你這次是傷了肺腑,得好好養些時日。”

老禦史一臉愁容,將藥婉端到她手中:“阿墨,你好好地待在家中。銀錢的事爹會想辦法,再過幾日,領了朝廷俸祿,你兄長就能出來了。”

自從被老禦史收留之後,他們便對外宣稱她是老禦史從老家接過來的小女兒。

老禦史的夫人去世的早,他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好不容易才將獨子程鋒拉扯大。

可屋漏偏逢連夜雨,程鋒自年前落榜便失了意誌,整日裡在酒館賭坊出沒,欠下一大筆銀子,現如今因打了人被送了大獄,等著一筆銀子來贖。

“爹,我沒事。”程墨接過藥婉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苦澀彌漫唇齒,程墨麵不改色。

“這些錢,應該夠了。”

她從懷裡取出一張被雨水浸濕的銀票,遞過去。這是從郭二少身上討來的利息。

一百兩的銀票麵額。

老禦史嚇了一大跳:“阿墨,你這銀票哪裡來的,你這一身的傷,你該不會是去偷東西叫人打了吧?”

“沒有的事,今晨碼頭上撿的。”程墨隨口道。

“那如何使得,丟了銀錢的人家該著急了!”

老禦史向來循規蹈矩,拿著銀票就要出門:“趁著天光尚在,爹去給你尋失主。”

程墨早該料到他會如此,有些懊惱地扶著床杆道:“明日不交銀子,阿鋒哥的小命就不保了。如今他的命就全在爹您手中了。”

老禦史頓住腳,這一刻隻覺得手裡潮濕的銀票燙得出奇。

“那也使不得啊……阿鋒的命是命,若失主丟的是救命錢,那也是命啊!”

“不會的。”

程墨歎氣,早知道不說這銀子是撿的了,老禦史什麼樣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清正規矩了一輩子,彆說撿到的銀子,便是天上掉金子,不該是他的他便分文不取。

老禦史回頭,目有譴責:“你如何知曉?難不成你是看著他掉的?”

“啊!”程墨點頭:“爹我說實話,是我救了一位姑娘,人家給的報酬。”

“救人如何能要報酬?”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爹我知道的,隻是眼下阿鋒哥的事情要緊,今日就先拿了這錢救急,改日爹您發了俸祿,攢滿銀票,再好好還給人家。阿墨保證,絕不貪墨這筆銀錢。”

老禦史看了她一眼,又瞥了眼手裡的銀票,神色發苦,站了片刻才出門回了房間,隻是離去的背影矮了半截。

程墨望天,天幕已被一片灰色籠罩,她已習慣了這裡轉瞬即至的黑暗。

……

翌日,老禦史似一夜未眠,還是拿了銀票出了門。

程墨身體好了許多,換過藥,穿上一身乾淨的布衣去了梧桐街。

梧桐街上人煙廖廖,每個路過的行人皆是腳步匆匆,絲毫不敢有半刻停留。

在京城這寸土寸金的地方,除開皇城腳下,就隻有這條街最為金貴,凡是住在這裡的人非富則貴。

就連朝中如今可稱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佞臣蕭首輔也住在這裡。

程墨沒見過這位大人,卻聽說過他的很多傳言,傳聞中他長相俊美如謫仙,為人卻陰狠毒辣,嗜血無情。

他上位這些年,死在他手裡的達官小吏不計其數,凡是從前得罪過他的,統統都沒什麼好下場。

這樣凶殘可怖之人,能不招惹,儘量彆去招惹。

程墨掏出懷裡的一張紙條,揉了揉丟在地裡,狠狠將其踩入泥中。

【鏟除奸佞,還君清明】八個字化為塵土。

“著實難辦。”

奈何她想要複仇,許多事由不得她不做。

蕭首輔府門兩旁楓樹成林,鬱鬱蔥蔥。門前寬闊,兩頭石獅子又高又大,氣勢逼人。

程墨已經在對麵的大樹底下蹲了半個時辰,又一個混進去的主意被她打消。

聽聞蕭首輔這廝不近女色,府上近身伺候的清一色都是男丁,她便是想混進去當個灑水的丫鬟也是不行。

早些年府上還有漿洗衣物的嬤嬤,如今下人房單獨被隔開,那些廚娘、浣衣女都入不得主院。

想要混進去,除非她是個男兒身。

隻是她……

程墨低頭瞥了眼自己的胸前,怕是不行啊,這該有的她是真有。

過了片刻,有一人從角門中匆匆跑了出來,一溜煙就跑到了她身前。

“哎喲,我說阿墨姑娘,欠你的人情我可是早就還了!”說話的人名叫崔九,是首輔府中的一個家丁。

程墨點頭:“我知道。你隻需告訴我,他一般何時回府,等我見到他,你我就算兩清。”

“何人回府?”

“你說呢?”程墨嘴角微揚。

崔九倒吸一口涼氣:“你不要命了,敢打探首輔大人的行蹤?”

“正是為了活命呢。”程墨道。

崔九哪裡會肯:“蕭府中家規甚嚴,前不久有個朝中大臣私通府中護衛,給大人送了個美姬。轉天烏紗帽就掉了,護衛命也沒了。

自那之後,府中人人自危,誰還敢亂嚼舌根?旁人敢,我也不敢啊。”

“舞姬呢?”

“什麼舞姬?啊,誰還管什麼舞姬啊。我說阿墨姑娘,您就行行好放過小的吧。”崔九連連拱手作揖。

這時,程墨忽然指著不遠處的方向:“那是你們蕭首輔的馬車是吧?”

崔九看了一眼點頭:“是啊,烏桐玉輅,皇上親賜!滿朝文武何人有此殊榮?

啊,不是!我什麼都沒說!”

崔九臉色發白,丟下程墨,忙不迭的跑回府去。

程墨盯著越來越近的烏桐馬車,心下一狠,直接衝了出去,就著青石板跪了下去。

“首輔大人,民女有郭尚書府二少爺強搶民女的罪證,還望大人明鑒!”

四周傳來倒吸涼氣的聲音,見著馬車遠遠避開的百姓們停下腳步,不遠不近地看著跪在路麵正中央的灰衣女子。

敢當街攔在首輔大人車架前的她不是第一個。

隻是,誰人不知這位首輔大人性情冷漠,尋常人事根本不會入他的眼。

就在眾人以為這女子也會如之前那些攔路人被護衛強行拖走一般時,烏桐馬車卻停了下來。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開車簾,男子驚豔世人的麵容映入程墨眼簾。

眉眼如畫,俊雅如月,容色絕佳卻不顯冶豔,如謫仙般的外貌很難與世人口中殺人如麻的奸佞聯係在一起。

他的黑心腸仿佛全集中在他鼻上那顆小小的鼻尖痣上了。

看清男人長相的程墨瞬間呆滯原地,腦子如被重磅擊中。

她是眼花了嗎?

是他?怎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