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花梢,鶯穿柳帶,天際邊黛眉清淺,遙遙遠山隱在霏微霧中,籠著京郊外一處偌大的皇家宮苑。
初春時節宮廷舉辦春遊圍獵盛會已成慣例,隻不過今年的排場尤為隆重,時間也較往年提前了些。皇家子弟、仕宦官員、世代簪纓不過巳時時分便已陸續趕至。
待容今瑤到了的時候,烏泱泱的權貴子弟正騎著馬在圍場空地處操練射箭,做此次圍獵的預熱準備。其餘女眷則在溪流彙集、植被繁茂的地方鬥美爭麗、折花賞趣。
春意漫漫,女孩兒們今日都格外明豔漂亮。
隻不過有一些人的心情卻不如天氣晴朗。
兩個身量微豐、粉麵含笑的女子此時正站在芍藥花叢外,其中一人皺眉看向彤闌之中的那抹淡紫色影子,出聲抱怨道:“這麼大個日頭,真不知道阿芙采這芍藥花是為了什麼!楚懿都與容今瑤定親了,她難道還要把這些送給楚懿不成?”
她神情有異,話中的冷嘲熱諷許是自己都未留意:“恐怕就算是送了,楚懿也不見得會收吧!”
此次春遊圍獵盛會恰好與上巳節是同一日。
有人稱上巳節為“女兒節”,少女舉行笄禮,臨水而行,踏歌翩舞。也有人將其看作是男女之間表達愛慕之情的“情人節”,以一朵芍藥花建立愛情,於滿汀草色中定下終身。
起初她還尚有閒情逸致一賞花色。但當豔陽當空,額頭溢出薄薄一層細汗把姣好的妝容都潤濕了時,心中那點兒閒心便化成了滿腔煩躁。
爹爹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同孟芙交好……可這位上京才女隻顧悶頭摘芍藥,留自己在一旁等著,也忒難伺候了!
身旁人睨了她一眼,冷笑說:“柳芸。莫說是阿芙了,你在不知道楚懿定親之前,不也嚷嚷著要摘芍藥拋給他嗎?對了……你給楚懿寫的情詩,他收了嗎?”
她的嘴向來伶俐,直接將女子的抱怨給噎了回去:“天下男子何其多,楚懿定親了還有彆人。再者,阿芙或許隻是見這花好看,摘回府中裝飾,有可不可?”
少女心事被旁人輕而易舉說出,柳芸一邊羞愧臉紅,一邊麵有不甘。
“寫情詩”不曾有假,不過那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彼時淩雲堂結業,少男少女均寫情詩相贈於愛慕之人以表情愫。楚懿偏偏在那個時候成了新生將領,頗受皇帝重視。他一心想要遠赴戰場,隨軍出征,根本無暇顧及情愛小事,更遑論柳芸的那些小心思。
柳芸生怕自己錯過時機,又想鬨出一番聲勢讓楚懿不得不收下情詩,便在少年騎馬出城時隻身攔下了他。
她不過是小門小戶的女兒,父親一心想要往上爬,她也想。楚懿是國公府世子,風姿綽約、刻苦耐勞,前途一片大好,因此她惦念了許久。
隻見少年眉梢微挑,唇邊噙著笑意,無奈規勸:“柳芸,你的父親望女成鳳,不辭辛勞花重金送你進淩雲堂是期盼你學有所成,獨當一麵。這麼多年,老師教授的道理與知識……你、真的記在心裡了嗎?”
“抬眸四顧乾坤闊,日月星辰任我攀。”楚懿麵容之上沒有絲毫惱意,眸光射目,神清骨秀,俊美得不可思議。他含笑對柳芸道:“同窗一日,後會有期。”
隨後,少年瀟灑揮鞭,銀鞍颯遝,烏黑的青絲融入出征旌旗中,劃出一抹絢麗的弧度。
他拒絕了柳芸的情詩,間接勸她人世廣闊,任她攀登,但“城門遞詩”一事最終還是在上京城內廣為流傳。
柳芸被爹爹教訓禁足一月,那段時間她苦不堪言,風頭過去後是再也不敢寫情詩了。如今謝之蓧狀似無意的提起,柳芸聽了不免有些應激,生怕自己又成為她人口中笑柄:
“謝之蓧,我什麼時候說過要給楚懿拋花了?你彆血口噴人!”
謝之蓧出身武將世家,一向心直口快,自是看不慣有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許多人都想與孟芙做朋友,孟芙也來者不拒。可哪些人是真誠相交,哪些人是利益為先,時間長了,自然就會看出來。
謝之蓧翻了個白眼,“敢說不敢認,還喜歡嚼舌根。這就是你們平時追求的風雅?我看那些詩詞都讀到狗肚子裡了。”
“你!”
聞言,柳芸氣急敗壞地跺腳,手指也忿忿指向謝之蓧的臉,全然將大家閨秀的風範都拋之腦後。隻是咿咿呀呀了半晌,一句罵人的話都沒能說出口。
謝之蓧自覺無趣,對柳芸下逐客令道:“慢走不送。”這才把目光重新放回彤闌之中。
盛開的花海裡,孟芙正低著眉拾起一朵朵芍藥放進籃中,對方才花叢外二人漸漸生起的爭吵恍若未覺。本能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孟芙微微抬頭,對上了謝之蓧的展顏笑意。
謝之蓧臉頰有不自然的紅暈,脖頸處儘是細密的汗。孟芙望了望日頭,又垂眼看著滿是芍藥花的花籃,淡淡扯了扯唇,徑直往謝之蓧的方向走。
“柳芸呢?”來的時候是三人,現在就隻剩下謝之蓧了。
謝之蓧語氣有些古怪:“彆提她了。說說你吧,摘這麼多芍藥花是做什麼?”
“芍藥性質平和可調五味,也可破堅積寒熱瘕、止痛藥用。祖父最近時常雙腿酸痛不能走動,若將芍藥與甘草、黃連、高梁薑一起入水煎服,有緩解之效。京郊芍藥花叢繁茂,我想借此機會多來摘些。”
孟芙耐心地解釋著,順手將花籃放在地麵上,從懷中拿出一條花白月邊手帕遞給謝之蓧。
謝之蓧不由一怔。
孟芙語調愧疚:“也是怪我了,一時采花忘了時辰。早知道就告訴你們先回幄帳,不必等我。”
謝之蓧收下手帕,笑道:“我沒那麼矯情……”
恰在此時,不遠處女眷們所在的幄帳前湧起一陣喧擾,女孩兒們笑聲清脆,引得孟芙與謝之蓧目光偏離。
有一人正被熙熙攘攘的世家女團團圍住。
坐在青石上的少女清麗豔絕,腮凝新荔。兩彎淡眉下的瞳眸清炯炯的,日頭下呈出琥珀色。她穿著清新淡綠的荷葉羅裙,如同夜色中的流螢、春色中的青梅酒、天然的翡翠玉石,不禁讓人眼前一亮。
容今瑤笑容恬淡,柔軟無害,遙遙看去像是縮成一團的綿軟小兔,讓人備生憐惜。
“容今瑤?”謝之蓧瞥了一眼孟芙神色,嘴唇緩緩抿成一條縫:“她竟然來了。”
孟芙睫毛顫了顫,眼神定在容今瑤身上。
容今瑤往年不曾參與春遊圍獵,比起其他幾位公主,平日裡為人處事也低調得多,因此許多人對她的印象淺淡。
可最近她是風頭十足的人物,先是熱議如潮的話本主人公,再是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風月傳聞……現在,她與楚懿的婚約人儘皆知。容今瑤一來,自然會吸引女孩們蠢蠢欲動的八卦心。
“淩雲堂讀書時六公主身子嬌弱,往年圍獵也是稱身體抱恙,無法隨行。定親之後……我瞧著她鮮活了許多,一點兒也不木訥。”謝之蓧道:“說起來,她應該算是你的表妹?”
在謝之蓧的記憶中,容今瑤甜美嬌憨,乖巧懂事。不論是葉貴妃棄女離宮、皇帝冷漠以待,抑或是在學堂麵對他人揶揄,容今瑤始終不急不惱。她的不反抗,在謝之蓧眼裡則是木訥。
不過,她也並非全是忍氣吞聲的。容今瑤唯獨在麵對楚懿時,才會被他的為難激起異樣情緒。針尖對上麥芒,亦不讓分毫。
孟芙搖頭,低聲道:“她一直都不是一個木訥之人,相反,她很聰明。”
隻有聰明之人才會韜光養晦。謝之蓧所以為的“不反抗”隻不過是那姑娘的偽裝。對她出言不遜之人,最後都栽在了這幅乖巧外表下。
容今瑤在外人眼中是不起眼、不受寵的公主,在學堂裡是墊底的、嬌弱的草包學生……甚至,她與楚懿也是旁人看來根本不登對的死對頭。
孟芙本不想刻意關注她,但又會不知不覺被她吸引。正是這份似有似無的關注,讓孟芙對容今瑤這個人產生了好奇。
好奇她為何麵對不懷好意的目光時會選擇隱忍、好奇她的聰明與能力為何用在計謀之中、好奇她……分明與楚懿不對付,卻還是會默默跟在他的身後……
在她心裡,容今瑤對楚懿初心不純,凡事皆謀。坤寧宮外那番意味深長的提醒,也是想讓容今瑤警惕,謀來的婚事一旦被發現,定不會善了。
“算了!不說這個了!”謝之蓧大剌剌地擺手,以為孟芙的沉思是因為容今瑤與楚懿。她話鋒一轉:“我爹說今年圍獵與上巳節是同一日,聖上心血來潮便改了圍獵規則,讓男女組隊進山。雙向選擇,你情我願。”
謝之蓧攏住孟芙的臂膀,“阿芙可有人選了?”
聞言,孟芙牽了牽唇:“我哪有什麼人選。”
倒是容今瑤與楚懿……她還挺想看看,這二人是不是如傳聞所說一般,彼此有意?無論是情有獨鐘還是兩情相悅,既然已經定了婚、擇了吉期,大抵是會互相選擇的罷。
沉吟片刻,孟芙拎起花籃,拿出其中一朵,輕聲問謝之蓧:“芍藥承春寵,何曾羨牡丹。你可知這朵花的寓意?”
謝之蓧長歎一聲:“彆為難我了,文縐縐的東西我是一概不知啊!”
“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孟芙若有所思地凝眸,不知想到了什麼,淡聲說:“是情有獨鐘,結情之約。”
……
哄鬨與八卦一瞬間散去,冷寂翩然而歸。這裡沒有一絲風,靜的像一湖水,就連蟬鳴與鳥啼都是輕柔謹慎的。
適才,以往不甚相熟的同學、有過幾麵之緣的世家女來到容今瑤的幄帳前攀談,表麵上祝她與楚懿喜結連理,實則是為了探詢話本子中的情節究竟是虛是實。
畢竟這門親事有人真誠祝福,有人眼紅嫉妒。
幄帳前的青石旁,此時隻剩下了容今瑤與蓮葵二人。蓮葵低首附在容今瑤的耳邊,嘴唇絮絮動著。
“男女雙雙組隊進山?”
聽完蓮葵的耳語,容今瑤心裡咯噔一聲。
春遊圍獵盛會恰巧與上巳節為同一日,且今年來紮帳踏春的年輕世家子弟也較多。皇帝有意以這場盛會“彰顯”國力強盛,所以拿楚懿凱旋歸京和他們二人之間的婚約做由頭,搞了這麼一出“男女組隊圍獵”。
一男一女,雙向選擇。若是與心儀之人互選,那便是天賜的良緣,印證彼此心裡有情。
不少人蠢蠢欲動。
容今瑤的目光頓在不遠處的圍場裡,忽而想到還在淩雲堂讀書的時候,那時的武訓課,便是讓男女組隊擊鞠。
隻不過不同於現在需要男女雙方主動選擇,武訓老師為了培養學生們彼此之間的默契,專門將平日裡最不對付的兩個人強行組在一起。
當時楚懿的眼神讓她記憶猶新。
年少的男孩尚存勝負心,當他知道自己與“嬌弱的六公主”一組時,眼神裡既有無可奈何的失落,又有迎難而上的堅毅。
男孩冷著臉警告她:“不準裝暈,不準隨意出手,不準拖後腿。”
容今瑤迷迷糊糊地點頭,腦海裡想的卻是——皇姐在平地摔倒,父皇眸中滿是心疼。而她依葫蘆畫瓢學著皇姐一般,卻並未獲得關切目光。她想,一定是傷的不夠。
如果她不慎從馬上跌落、中暑暈倒,父皇是不是就會心疼她,然後過來看望?
……再或者,母妃知曉她受傷,會不會回到歡意宮,坐在她的床邊,殷切盼望她醒來?
那次男女組隊擊鞠的結局並不美好。
楚懿不僅輸了比賽,還被她連累挨了楚父一頓鞭打,公主受傷總要有人承擔,楚懿當之無愧成了“替罪羊”。容今瑤也毫無疑問地賭輸了,她蘇醒時,身邊是眼睛哭成核桃的蓮葵,父皇和母妃根本就沒有來。
那次之後,小世子有意無意疏離她,明裡暗裡諷刺她、針對她,卻並不過分。以至於現在,容今瑤還隱隱有愧。
物換星移幾度秋,十一歲的男孩如今長成十八歲的俊朗少年。戰場曆練過後,他身上依舊有著彆人羨慕的坦蕩與恣意。隻不過那含笑的眉眼之中,多了些許銳利與冷漠。表麵和煦的麵龐之下,是狐狸般洞悉與窺伺的狡猾狠戾。
容今瑤垂眸思考了一會兒,無奈地摁了摁額角。
她完全找不到楚懿會與自己同行的理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