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終刊的采訪稿件改得很順利。
許聞欽幾乎沒怎麼提刻薄的意見,才改了三版就已確定下來。
把終稿發進邵盈郵箱之後,葉因枝如釋重負地伸了個懶腰。
她看了眼時間,正好下班一會兒,出外勤回來已是四點,今天隻在公司坐了兩個多小時。
公司裡大多數人看樣子都還在忙,葉因枝更不好意思準點走了。
她拿起手機,看到一條剛送達的微信消息,是那個還沒有備注的兔子頭像。
——「下班了直接來停車場,我陪你去醫院。」
葉因枝手指敲敲點點,把備注給加上去,連名帶姓。
而後慢吞吞打字:「可能還得再等會兒。」
許聞欽:「還有工作?」
葉因枝:「沒了,但是大家還沒走。」
那邊突然沒了回複。
半晌,葉因枝幾經猶豫,還是動手開始收拾東西。
許聞欽現在那麼忙,她不能浪費他的時間。
旁邊的秦似小聲感歎:“不是吧,因枝姐,頭一回見你走那麼積極。”
葉因枝歉意地笑笑。
寧思雨在對麵,從電腦背後探頭,笑眯眯道:“因枝是怕男朋友等著急吧。”
葉因枝隻是笑,並不說話。
她很少把私生活拎出來和同事談論,但並不妨礙她的私生活成為他們談論的話題。
儘管從未被證實,但幾乎無人相信這張漂亮的臉,會沒有個神秘的男朋友。
秦似還想說什麼,葉因枝已經不關心了,她急匆匆地打卡出門。
等電梯上來還需要些時間,葉因枝拿著手機回消息:「我現在下樓了。」
剛發送出去,葉因枝抬起頭,就見秦似背著個黑色挎包著急跑過來。
他臉上揚起個明媚笑臉:“因枝姐,我也下班了。”
“你活都乾完了?”麵對實習生,葉因枝的話總歸要繞回工作。
秦似歪頭,說出的話單純得可愛:“可是已經下班了,我們大學生都不加班的。”
一個一米八幾的男生做出這副神態,卻難得的不討人厭。
隻是葉因枝反應淡淡的,並沒忘記這人幾天前還和她一起加班來著。
寫字樓的下班高峰已經過去,電梯空蕩無人。
等秦似按下一層的按鈕,葉因枝抬手按下負一,去往地下停車場。
“因枝姐,你開車來的嗎?”
“不是呀。”
葉因枝難得在話裡加上個語氣詞,帶著撒嬌般的親昵。
秦似舔了下唇沿,原先還疑惑的表情成了憨笑。
電梯裡四麵都是鏡子,聲音好像也隨鏡像成倍地遞增了。
葉因枝將頭發撩到耳後,說出的話似乎無心:“今天我男朋友開車來接我下班。”
秦似的笑容僵在臉上,愣住了。
恰巧電梯門打開,葉因枝朝前方抬抬下巴:“你到了,明天見。”
她表情是淡的,更是冷的,帶著拒人於外的平靜。
“噢。”秦似呆呆地走出電梯。
等想起來要說個“明天見”來掩飾什麼時,電梯門已然合上。
那由“1”跳轉為“-1”的鮮紅數字,格外刺他的眼。
電梯裡終於隻餘一人,葉因枝鬆了口氣。
假若說她原先還不明白秦似對她是什麼意思,但在許聞欽提醒了之後,她下意識地就在兩人之間劃出了一道防備的邊界。
黑色賓利還停在原先的車位,卻不見許聞欽身影。
地下車庫有些冷,葉因枝拿出兜裡的手機想聯係他,發現有幾條寧思雨的消息。
「許聞欽來我們公司了!!!」
「那些同事還沒見過他,已經開始八卦了……」
「是不是我們的采訪稿出什麼問題了?」
葉因枝抿抿唇,對麵還在輸入中。
寧思雨像個人形攝像頭,把許聞欽的一舉一動都報備得清楚。
「他剛好像在你工位旁邊停了一會兒。」
「他現在進邵主編辦公室了。」
葉因枝讓她放心:「采訪稿沒什麼大問題。」
想了想又回:「他來我們公司應該有其他事。」
寧思雨問:「還能有什麼事?」
「不知道。」葉因枝從來猜不透他。
她鎖了屏,沒去聯係許聞欽,而是站在車旁等著。
葉因枝垂著眼盯腳尖數數,還沒數到一百時,許聞欽回來了。
他穿上了外套,散漫地把手抄兜裡,似乎剛隻是出去招搖了一圈。
“你去我們公司是有事嗎?”葉因枝看著他走近。
許聞欽替她拉開車門,手搭在車門上框停了會兒:“沒事就不能去了?”
葉因枝坐進副駕,斟酌著語氣:“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許聞欽並不掩飾自己話裡的玩味:“我去看望家屬,有問題?”
車門被不輕不重地關上,葉因枝張了張口,沒說出話。
等許聞欽也上了車,葉因枝借著昏暗光線,強裝鎮定:“可我們……我們隻是演戲的。”
許聞欽淡聲:“嗯,但我說那個家屬是你了嗎?”
“啊?”葉因枝沒明白。
許聞欽卻忽然靠了過來,葉因枝身子繃緊一瞬。
她看得見他的側臉,鼻梁很高,眼睫向下斂著,襯衫頂端的紐扣未係,姿態隨意。
距離太近,葉因枝把自己的視線往上抬了抬。
剛才室外不是挺冷的,車裡怎麼這樣熱?
因為緊張,葉因枝聲音有點顫:“你乾嘛?”
餘光裡,許聞欽那斂著的眼朝她望過去:“安全帶。”
葉因枝弱弱地回了個“哦”。
等坐回去,許聞欽終於正色:“你們邵主編,是我小姨。”
“小姨?”葉因枝艱難地消化這個信息。
而後想到什麼,轉過頭問:“那她知道我們的關係嗎?”
許聞欽的視線從眼尾掃來,顯得散漫:“我們什麼關係?”
"……”葉因枝答不上來。
“你都說了是演的,那就沒必要讓她知道,況且要是她知道了,下班了還會留你?”
葉因枝把頭偏向車窗外,故意唱反調似的說:“那是我自願留下來的。”
許聞欽同她開玩笑:“既然葉記者這麼喜歡工作,考慮來聆止上班麼?”
葉因枝壓了壓唇角,故作嚴肅:“你這是在挖你小姨牆腳?”
許聞欽答:“可以這麼理解。”
車子從地下停車場開出,冬日早已亮起路燈,視野一下明亮起來。
葉因枝把視線從車窗外移回:“可是聆止又沒我能乾的。”
許聞欽說:“當然有。”
葉因枝自然接上:“什麼?”
許聞欽勾了下唇,沒再說話。
葉因枝已經不再如剛和許聞欽見麵那般拘束,有了一個隻兩人才知道的秘密,似乎連同關係也變得親密了。
哪怕這親密也隻是停留在口頭交流上,葉因枝不用再為一句話思前想後,但對於她已經是一個值得褒獎的進步。
此時此刻,葉因枝沒什麼想法地問:“許聞欽,你們家裡人是不是都很有商業頭腦啊?那你媽媽是做什麼的?”
許聞欽的笑似乎淡了,他聲沉了沉:“不做什麼。”
葉因枝飛快地從後視鏡瞥了一眼他的臉。
糟糕……那種唯恐說錯什麼的擔心又浮上心頭。
更糟糕的是,她似乎已經說錯什麼了?
-
工作日的晚上六七點鐘,城市總是擁堵不堪。
路上耽擱了一會兒,兩人到醫院時正好趕上規定的探視時間。
等測好體溫消過毒,葉因枝和許聞欽商量:“我先進去,等到時候我出來喊你,你再進去,可以嗎?”
“好。”這是許聞欽下車之後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葉因枝手搭上門把,深吸口氣,正要推門。
許聞欽忽地喊她:“葉因枝,笑一笑。”
葉因枝側眸看過去。
她已經戴上了醫用口罩,隻餘一雙眼,他怎麼知道自己有沒有笑的?
許聞欽神情寡淡,漠然的眼中卻有溫情。
他的口罩還在手邊,正專注地盯著她,耐心等著那個笑。
於是葉因枝扯開嘴角弧度,確保口罩之上的那雙眼睛能彎起來,真心地對他說:“許聞欽,你也笑一笑。”
許聞欽的表情終於起了變化,淡淡嗯了聲,一個字裡能聽出含著的縱容。
監護室是個恐怖的地方,各種說不上名字的儀器占滿了房間,整潔卻毫無生氣。連個通向外麵世界的窗戶也未開,隻有四麵白花花的牆壁。
葉因枝還是第一次來這裡,黃如巧從沒有病情這樣嚴重的時候。
她走到床沿,拉過黃如巧的手:“奶奶,你感覺好點沒有?”
“好多了。”黃如巧不想讓她擔心,一貫是這個回答。
這兒的氣氛太壓抑,葉因枝避開和黃如巧談論病情,才沒說幾句就直入正題——
“奶奶,你之前不是一直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嗎?”
聽到這,黃如巧那雙蒼渾的眼睛亮了亮。
“有的。”葉因枝兀自點了下頭,好讓謊言出口時顯得平靜些,“隻是我們前不久才剛好在一起,今天我帶他來看你了,而且你之前也認識他。”
聽到這,黃如巧心裡已有了答案。
直到葉因枝一字一頓地確證:“他是許、聞、欽。”
黃如巧低喃:“小枝……”
“我去喊他進來。”葉因枝不忍看見黃如巧那種眼神,匆匆起身。
推開門,便是站得筆直的許聞欽。
他戴上了口罩,那雙狹長的眼睛更顯得好看,在燈影之下似是無情的冷著。
“進來吧。”葉因枝垂下眼睫,出口的聲音因為想哭而微微發顫。
許聞欽看出她的情緒,不動聲色拉過她的手,五指穿過她指尖,輕輕扣住。
葉因枝怔了一下,卻沒掙脫。
其實許聞欽的力道並不大,她完全可以輕鬆地抽回手。可是手心感受到的溫熱和薄繭,竟讓她感到無地自容的貪戀。
許聞欽顯得謙和有禮,身子微低,溫聲細語地問:“奶奶,我是許聞欽,還記得我嗎?”
黃如巧笑了,話也多了:“小許啊,奶奶當然記得你,以前你就常來家裡,幫奶奶忙前忙後的。可惜後來小枝轉學了,上次還聽她說,你們這麼多年都沒有聯係。”
許聞欽收斂情緒,輕描淡寫道:“是沒有聯係,前幾天才在朋友婚禮遇上的。”
“那你們這麼快就在一起了?”
“嗯,我們一直彼此喜歡,隻是這麼多年都沒有遇到對方。”
“……”葉因枝不得不承認,許聞欽說起謊來要比她出色得多。
就連那種深情的話也能在彆人麵前張口就來。
接下來都是黃如巧一直拉著許聞欽問東問西,葉因枝反而插不上嘴。
她看著許聞欽答話的樣子,呆呆地出了神,探視時間結束也沒發現。
“小枝。”
“嗯?”
葉因枝第一反應看向了黃如巧,卻發現出聲的是許聞欽。
她那親昵的小名,流轉於他的唇齒間,陡增曖昧。
許聞欽仍舊拉著她:“奶奶該休息了,我們回去吧。”
不知是誰手心出了汗,兩人相觸的皮膚不再乾燥,卻並不黏糊。
葉因枝朝黃如巧擠出一個笑臉:“那奶奶我明天再來,你好好休息。”
黃如巧點頭囑咐:“路上小心。”
走出病房,葉因枝立刻抽回手。
動作大的有些欲蓋彌彰,顯得她好像心裡一直惦記著這事兒。
許聞欽那隻的手便抬到耳側摘下口罩,他自然是察覺到了,卻不指出。
葉因枝開口:“那個,我的小名……”
“小枝?”許聞欽臉上的口罩正摘下一邊。
他側頭望來,說話時能清晰看見唇齒發聲的樣子。
葉因枝臉一紅:“你不許喊,那是奶奶喊的,隻有奶奶能喊。”
隻有世界上最愛她的人才會這麼喊,才能被她允許著這麼喊。
許聞欽沒計較,語氣無奈地改口:”知道了,葉因枝。“
見他那麼輕易就認輸,葉因枝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像是……
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