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語 月從雲間顯,劍在匣中鳴。……(1 / 1)

東五州江南郡

陽春時分,細柳抽條,歸燕成雙,正值裴家內門升考之時

“五千個子,不能更低了。”

裴陵麵無表情地伸出手,在麵色難看的裴家弟子前晃了晃:“你可想好?”

裴叁寶是裴家外門出了名的吝嗇鬼,平常彆說五千個子了,就是十個子都是像從他身上剜肉。可此刻他縱使麵色苦得像是吃了黃連,卻不敢果決地說句不要。在裴家外門的,誰不想通過升考進入內門?進入內門,便是真正接觸了裴家劍法,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的地級功法!遠不是他們外門修得煉氣決這種黃級所能比得!

他伸出自己右手,盤算著自己每月在采買這一項榨多少油水,算來算去,把給雜役弟子每月的細布都換成麻布織得,外門弟子築基期的靈藥換不得,練氣期的換做最便宜的跌打損傷膏——他向來是這麼欺負剛入門的小弟子的,也得足足攢半年才能攢下這麼多錢!

裴陵看他算得十指翻飛,隻怕又在想怎麼剝削新入門的小弟子了,心內冷笑一聲,佯做毫不留戀,轉身就要走。

裴叁寶緊忙拉住他,偷偷問道:“陵弟,你可保證這房選是真貨?”

“我騙你做什麼”裴陵掀起眼皮,慢悠悠開口道

“貨真價實的東陵先生所著房選,我也是機緣巧合,領賞時在雜經閣得了這半本。聽說是東陵先生封筆的絕響,雜經閣的老板讓出時也肉疼得緊,哭天喊地,搶了半天,隻肯給我這前半本。”

裴參寶緊皺的眉心可以夾死蒼蠅,他癟著嘴,又不舍得放了這書,緊緊抓著書翻了翻,叫苦道:“可這書寫得隻有內門劍招的一半啊,這萬一抽考到沒有。”

“話不是這麼說的。”

裴陵看得這吝嗇鬼握緊書頁不放,曉得今天這門生意十拿九穩了,露出一抹微笑,奉承道

“換其他人,縱使有這全套也難過內門大考。但叁寶哥劍技高超,內力深厚,自然不怕這小小考核。小弟這半冊不過助叁寶哥一臂之力罷了。”

裴叁寶看他慣常冷臉,驟然一抹淺笑,又一口一個叁寶哥得喚著,忍不住心神一蕩,隻知道雖是個無靈根的繡花枕頭,卻也好看得緊。

他剛要趁勢握住裴陵的手,就見灰麻衣的少年如遊魚般迅速抽出書,拱手一拜,道兩日後來取靈石,隨即便轉身就走,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暗自罵道:“不過是個沒靈根的廢物,還做出這種腔調。”

裴陵走得雖快,耳力卻好,聽得對方惦記自己,隻冷笑一聲,心想:裴家要是這種人都能進入內門,當今家主還是早點一脖子吊死得好,省得門下弟子在外丟人現眼。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住處,家徒四壁,除卻一張桌子和床,再無半點裝飾。

裴家雖為江南郡一方霸主,兼有傳言第一代家主有幸得裴屹指點,記作掛名弟子,但絕大多數子弟隻是寄名的外家弟子或是孤兒,尤其雜役子弟,更是其中微末,名為弟子,實為仆人。有內力深厚且劍招研習精深之人才能通過升考,成為本家之人。

裴陵緊鎖大門,搬開桌椅,從牆角碎石處摸出一個包袱,抖落在床上。霎時間,昏暗的房間一角被靈石寶光照亮,外人見了必要大吃一驚,一個無靈根的雜役子弟,竟然攢得下九十九塊中品靈石!

熟悉裴陵的人都知道他平時素來簡省,這九十九靈石,無一不是心血。一件舊衣穿了三年穿破了仍舍不得扔,撕開來一半做裝物的包袱,一半縫成哄鄰家孩子的娃娃——原是哄妹妹裴雲練出來的手藝,但裴雲自十二歲後見了娃娃便臊得臉紅,隻道自己不愛娃娃,改愛劍術了!

數了又數,天都轉黑,隻聽門外敲門聲一陣陣催得急,他將所有靈石揣入懷中,打開木門,便見一個同齡的少年人漫頭大汗氣喘籲籲,像是剛從練武場上飛來。

“阿陵,實在不好意思!”裴洛知道是自己爽約不對,撓了撓頭,率先低頭賣乖求饒認錯

“今日我好不容易到手了一把新劍,光顧著試劍,差點忘了和你有約!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我這一回吧!”

裴陵知道他心一到練武場上便記不下彆的事,事後倒是哭天喊地拚命認錯認得熟練,早些時候還會被氣得牙癢癢,次數多了也懶得再責怪他,嘖了一聲,從袖子裡摸出一本厚厚的劍法注釋,用書脊不輕不重地敲了少年毛茸茸的後腦勺一記,聽到哎喲的吃痛,沒好氣地說道:

“你再不來,我以為你被哪隻妖獸叼走,差點就把它掛到拍賣行去了。”

裴洛聽語氣就知道他沒那麼生氣了,眨眨圓圓的眼睛,抬頭偷偷看少年臉色,卻被那本書糊了一臉。他拿下來,一看封麵潦草的手抄字便哎得傻樂一聲,將那書高高捧起,笑得快看不見眼睛,恨不能把裴陵抱起來轉三圈再親三口,總算冷靜下來,便開口不解問道: “好兄弟,你從哪拿到的這書?”

“三回啊三回,我問了書商三回。”他用力在裴陵麵前來回晃那三根手指,撇嘴抱怨“都說去年東陵先生十年苦讀終於上岸內門,今年估摸著不寫這升考秘籍了。升考的長老聽說把去年新入門的弟子查了個底朝天,也沒查出來新弟子裡哪個這麼有閒心和能耐,能把每年一套升考劍法的漏洞挑出花來。”

裴陵抱臂聽著內門長老查人未果之事,又聽好友描述起外門間越傳越離譜的東陵先生形象——年過四十,不修邊幅胡子拉碴,癡迷研習裴家劍術,苦心孤詣鑽研升考秘籍十年終於成功入選,忍不住輕笑出聲。

他輕輕用手遮住嘴角笑意,心想:抱歉了裴洛,我倒不是有心瞞你,隻是畢竟是踩著裴家家規賺錢的行當,事發隻怕拖你下水,於是清清嗓子,攤手隨便找了個理由敷衍:

“雜經閣的管事賣我妹妹麵子,才給了我這剛拿到的手抄本。”

裴洛撓了撓頭,想到好友妹妹確實天賦甚高,年方十五就已經築基三段,彆說內門,再過兩年太虛宗也未嘗不可,便不做他疑。

想到此處,他猛地一拍腦袋,缺根筋的腦子終於回魂,大叫一聲,終於想起某件更要緊但被他丟到九霄雲外的事。

“這是雲妹早上急匆匆遞過來要我中午給你的,我看她臉色不太好,隻怕有什麼岔子。”裴洛匆忙從內衣裡掏出一張信紙,小心翼翼遞過去,心內捏了一把汗,隻盼望自己沒耽誤什麼要緊事——因著裴陵沒有靈根,連講學也不能去,隻能終日乾些雜役的活。他才主動擔下了給這兄妹遞消息的差事。

裴陵被那一聲鬼叫嚇了一跳,嘖了一聲,剛想罵人,卻聽到對方接下來的話。他皺眉伸手搶過那張信紙。

‘哥哥金日能否來接我下學?那草包這幾天糾纏不清,隻說摘星樓今夜裴家要設席款待貴客,我若再不答應他,便送我去見那貴客。

我心中不安,已和先生說了今日下午要早些離堂和兄長一起回鄉探親幾天。事發突然,若哥哥請不開假,也莫要為我得罪雜役管事,我下午去哥哥住處稍等便好。’

裴洛眼瞅著他的臉色越讀越難看,抬頭眼神更是結識以來頭一遭的鋒利,比十個升考長老和講學先生罰人的眼神加起來還恐怖!心內已經狂道不好,背後汗毛倒豎,汗流浹背,腳底抹油就要開溜,喃喃道:“額,我今日好像忘記了還有課業沒有完成,要不我就先回去。”

卻被一把扯住了衣領,少年顫顫驚驚回頭一看,卻見裴陵怒極反笑,俊俏的臉難得露出燦爛笑容,嚇人得很:

“忘忘忘,你怎麼沒把自己的腦子忘在練武場?!”

裴陵拽著他的脖子一腳踏出門,從牙縫裡一字一句擠出話來:

“你先隨我去摘星樓,接到小雲,我再和你慢慢算今天的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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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郡楊柳出名,也多生得古老,不乏千百年的靈種,動輒數十米之高。尋常酒樓從窗口望去,便見楊柳拂枝之情,恰似美人留情。來往此地的遊客也多慕名此景而來,與商家不謀而合。惟有摘星樓,遠上雲端,不戀凡塵之景,隻求自在逍遙。樓修得高,門檻自然也高,莫說來此間吃一頓飯,就是踏入樓門也得交上十品中等靈石。放眼此郡,也隻有裴家有這個財力,敢一擲千金,包下摘星樓以待貴客。

裴匪作為當代裴家少主,自幼便隨父親見多了貴客,嫌少有冷場之時,今日卻在這位遠道而來的公子麵前碰了冷臉。裴匪舉起酒杯,借著袖子遮掩,暗自打量著上座上百無聊賴把玩棋子的貴公子。他一身繡金黑袍,倚靠在榻上,漫不經心地轉著玲瓏玉打磨的墨棋,劍眉星目,遠望著窗外月景,聞名九州的承影劍便隨意搭在大腿上。摘星樓的絲竹歌舞聲像是過眼雲煙,半點沒傳到他的心上。

裴二公子裴聞仗著貴客對著酒席發呆,偷偷湊到大哥耳邊嘀咕:大哥,我看這楚少宗主怪奇怪得嘞,我們特意款待,他倒好,一入酒席就開始走神。”

裴匪頭動也不動,小聲訓斥道:“貴客麵前,不許無禮。太虛宗威名振天下,若惹惱了他,怕是來年生意要壞。”

裴聞猥瑣一笑,繼續嚼舌根道:“大哥彆嫌我礙事,小弟早打聽到這位楚少宗主最愛美人,獨獨辟了一座靈秀峰笑納多位絕色佳人,這不一早備上了?”

裴匪突然心頭不妙,追問道:“你準備什麼了?”

隻聽肥頭圓耳的裴二公子一拍手,便有十幾個妙齡女子穿著錦繡羅裳被推入席間,其中幾個一臉不願,嗚嗚咽咽滿臉憤恨,原本的絲竹聲戛然而止。

裴聞大笑一聲,朝著楚墨舉起酒杯:“楚少宗主,美景佳人當前,何必一言不談,貪看那雲間月!”

楚墨轉頭,看見目前一排美人,不少被拍了閉口決,其中一個紅衣小姑娘口不能言也要怒視於他,麵上不發,心裡又給差使自己來裴家談事的某人記了一筆。他拱手向裴匪致歉,含笑道:

“今日承影頻頻異動,小弟猜想莫不是有什麼奇人劍客,讓承影迫不及待要出鞘一比高下,原來是一堆絕世佳人,人道江南出美人,難怪承影今日劍心不穩。”

裴二聽他言辭輕佻風流,嘿嘿一笑,更篤定了這是個和自己一樣的紈絝弟子。他喝得醉熏熏,雙眼朦朧一片,在十幾個美人裡找了半天,才認出來下午被自己幾個跟班強行綁來的裴雲。裴雲一身紅裳,眉間被人強點了金色花鈿,眼瞳氣得微紅,雖是怒火滔天,反倒顯得更嬌俏可愛,明豔動人。

裴二越看越是不舍得,美人難得,尤其像裴雲這樣天之嬌女,可奈何他放下裴家二公子身段討好了大半年,每每也隻討到對方厭惡的神色,還連帶著裴家也罵了起來,鬼知道這女的從哪學來那麼多罵人的話!

“哎呦?這不是我們裴家外門翹楚的裴雲嗎?聽說你素來看不上內門,一心要撿天下第一劍宗的高枝飛。本少爺今日便做個好人,直接送你上太虛宗。”他端著酒杯,踱步到紅裳少女身後,不顧對方聞言要殺人的眼神,陰狠一笑,一把將其推出。

裴二彎身用扇子挑起步伐踉蹌的少女下巴,陰惻惻向挑眉不言的楚墨開口:“楚少宗主,彆的女子都可錯過,這位可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佳品,不單容色俏麗,更是單火靈根的處子之身,修為精純,給少宗主的靈秀峰做個暖劍侍女再合適不過。”

“待少宗主厭煩了此女,我便再遣人來換。”裴二喝多了酒,不顧兄長目光阻攔,自顧自攬住少女的肩,和楚墨套近乎“我若得了新奇佳人,必定先奉於少宗主。咱們兩家互通有無,如此可好?”

裴雲氣得恨不得一口咬斷麵前輕佻的手腕,奈何被封了靈力動彈不得,隻得順著他的話也看向楚墨。

‘聽聞太虛宗門風清正,絕不包庇門下弟子違規之行,雖然不知道這黑衣服得怎麼和裴二鬼混到一個酒席上去了,總不至於和這滿腦子□□的草包長一個腦子吧。’少女皺眉把楚墨一身不似修劍之人的華麗打扮掃視了幾遍,心內總還是滿含期待對方能義正言辭教訓裴二一頓。

楚墨對上她審視眼神,略一挑眉,心內已知道她在期望什麼。他眨眼一笑,似有安慰之意,開口的話卻和少女所盼八竿子打不著邊

“多謝裴兄美意,隻是如此佳人,一個就夠了。我觀此子果真火靈根精純,修為勤勉精純,正適合入我靈秀峰門下。”含笑說罷,他不動聲色拂去裴二樓住少女的肩膀,輕輕將她帶往自己這邊。

“!”裴雲本以為他內裡還算正人君子,沒想到卻是剛出虎口,又入狼窩,頓時憤恨地怒盯著黑衣青年,心中咬牙切齒。

我呸!還天下第一宗呢,沒想到和草包也就是一路貨色的東西!

還是哥哥說得對!那些名門正派,和裴家一樣,表麵上風光月霽,指不定背後多少醃臢玩意兒藏著!

楚墨剛想傳音勸她彆急,卻突然皺眉打開窗戶,他已聽聞樓下有爭吵之聲,低頭望去,果見白衣少年一個滾字便將摘星樓門外護院擊飛,身旁差不多年紀的紅衣少年麵色慌張,緊緊拉著同齡人的衣袖勸他莫要衝動。

裴雲聽得自家兄長和裴洛之聲,急得不顧閉口決,一頭把楚墨從窗邊撞開,毫不客氣把他擠到了一邊,嗚嗚咽咽便要低頭找自家兄長,又看見裴洛那白癡傳信不成,攔人也不會,傻乎乎地跟來,更是氣得眼冒金星。

楚墨被擠走也不生氣,心中反為她高興。高興之餘,又在心中自嘲:

‘本以為這姑娘無依無靠,又與人有舊怨,留在裴家也後患無窮,如今看來尚有至親牽掛,倒是我多慮了。’

思及此刻,又看少女有口說不出實在受苦,他便一拍肩將閉口決解了。裴雲急得上火,生怕自家兄長當場與人拔劍對戰,全然沒注意嗓音已恢複了。

“哥!” 少女震徹雲宵的急切呼喊,驚飛了路過的靈鴿。

楚墨修為勝過在場所有人,眼力自然如此,便是深夜隔著百丈遠,也將那抬臉應聲之人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

少年一身灰白色的粗布麻衣,長發被青灰色係帶隨意挽起,除卻一把生了鏽的鐵劍和木紋已淡了的裴家腰牌,看著與街上平凡的走販卒夫並無什麼區彆。但今夜周圍的酒樓因被裴家儘數包下隱去了往日的燈火,便讓那明澈的月光清楚照亮了他清俊的眉眼,如玉輪映在水中,分不清是夢中月光沉入碧水,還是匪玉浮出清波。

他抬眸向上望去尋找妹妹,眼中關切之意清晰可見,楚墨卻忽然感覺兩人像是隔著千年的時光,再一次真正對視。

無數個夢中,便是這樣一人抬眼守望著自己。

青衣人右手鮮血淋漓握著劍,傷口之深,可以窺見白骨嶙峋,卻不發一言,隻萬千思念,便在一眼中訴儘了。

夜風吹動青絲,便似乎是水中月浮起陣陣漣漪,如同見了千百次的夢中人,第一次活了過來。

承影劍似有感召,隨著主人長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