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黎城的早晨總是從人類的喧囂開始。
火翎鳥蹲在中央大街高聳華麗的屋舍上,悠遊自在地呷著火紅的羽毛,俯視著中央大街上熙熙攘攘、爭吵不休的人類。
剛剛還在為了不知道什麼事而吵得臉紅脖子粗的人類忽然停止了爭吵,自發地低下頭,雙手合十退避到中央大街的兩側,像是某種遊戲裡被觸發後的機關一樣,整齊而又機械。
霍黎城裡來了三位貴客。
騎馬走在中間的青年望著兩旁的民眾,眼神裡流露出無限的哀憫。他穿著象征聖潔的白色聖子服,聖子服外套著白色的鬥篷,襯得他像是自天降臨的某種神聖。在白色鬥篷的遮掩和騎馬的顛簸下,隱隱能看到鳶尾藍滾了金邊的綬帶托著銀色的十字架彆在他胸前。銀色十字架上除了刻印細致的下垂鎖鏈外空無一物,仿佛十字架上被鎖鏈束縛的東西已然掙脫鎖鏈。
青年麵容俊秀,膚色白皙,像是一株出塵脫俗的水仙花。即便鬥篷上染了塵土,銀色的十字劍佩得有些鬆垮,使他看上去風塵仆仆,麵露憔悴之色,但一雙黑色的眸子卻亮得攝人心魄。
騎馬走在左側的青年隻低頭瞧著白馬的項背,身體佝僂著,背上鼓鼓囊囊一團。他穿著一身幾乎將他包裹得嚴絲合縫的黑色神官袍,神官袍外罩著黑色鬥篷。胸前垂著長長的怒放金色水仙花項鏈,在搖晃之中,項鏈閃著耀眼的冷金光芒。
他的麵容藏在黑色的猙獰獸麵之下,教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隻露出一雙灰青色的蛇瞳,裡麵時不時射出危險的冷光,像隻披著神職皮的野獸。與之偶然對視上的孩童嚇得縮了縮脖子,重新低下頭祈禱自己沒被注意到,祈禱約克神庇佑自己。他隻是冷冷掃視了一眼周圍,很快又低下頭去。他一手牽著韁繩,一手輕握著佩在身側的黑色長劍劍柄。
騎馬走在右側的青年捧著一本《聖堂教經》在讀,目光很少離開那本《聖堂教經》,似乎讀得頗為沉醉。他同樣穿著象征聖潔的白色聖子服,聖子服外罩了一件白色鬥篷,裡麵標準的銀色十字架在顛簸中幾乎未曾搖晃,瞧上去是位虔誠信奉神的聖子。
他的麵容隱在銀色的荊棘薔薇花麵之下,一雙黑色的眸子閃著認真的亮光,緊抿著唇。他身側佩著白色的聖十字騎士劍,嵌在劍柄的藍水晶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
火翎鳥睜著一雙紅寶石一般的圓眼,偏轉著頭,將一切納入眼底。
火翎鳥注視著中央大街上正在發生的一切,忘記了歌唱霍黎城今日的繁榮。
聖伯納大教堂肅穆而又悠遠的鐘聲響起,火翎鳥聞聲而起,振翅而飛。
退避至中央大街兩側的人們,仿若收到了什麼信號一般,再次整齊而又機械地在胸前合十雙手,低聲念著祈禱詞。
騎馬走在右側的青年恍若大夢驚醒一般,忽然合上《聖堂教經》,抬頭望向振翅飛過的火翎鳥。黑眸正對上頭頂飛過的一雙紅寶石般的圓瞳,隻一刹,火翎鳥感覺到了來自深淵的寒意,翅膀忘記了振動,差一點就要直直墜跌。
火翎鳥最終還是振著雙翼,飛向位於霍黎城中心的聖伯納大教堂。
白色的聖伯納大教堂高聳入雲,沐浴在燦金的陽光下,閃耀著銀白的聖輝,仿若連接神域與俗世的通天之塔一般,聖潔而又優雅,又似是達摩克利斯劍一般,危險而又高聳。
遠道而來的三位客人此行的目的地就在那裡,就在那教眾們心中昭彰公正、布滿聖輝之所。
火翎鳥掠過富麗堂皇的富人區,掠過樸實無華的平民區,掠過潔白的雲層,如一團流火,又似一支利箭,最後飄然落於紫衣青年的黑鐵臂甲之上。
紫衣青年伸出另一隻手的食指,輕輕地點了點火翎鳥金色的鳥喙。火翎鳥側過頭,親昵地蹭了蹭紫衣青年的食指,逗得戴著銀紫蝶麵的青年唇邊露出了清淺的笑。
青年又點了點火翎鳥金黃色的鳥喙,欲要說點什麼,見火翎鳥又恢複如常,隻好作罷。他轉回頭眺望著聽見鐘聲便加快進程速度,直奔聖伯納大教堂而來的三位貴客。
青年穿著象征高級神職的紫色禮袍。紫色的主教禮袍隻在衣擺邊緣和領口各鑲嵌了一道金邊,整齊端正地遮蔽著其下並不孱弱的軀體。長長的銀色十字架項鏈垂在胸前,其上刻印著被鎖鏈束縛,甚至哪怕被釘死仍垂憫世人的聖子。在燦金的晨光中,銀色十字架上聖子的荊棘冠閃耀著銀光。鳶尾紫滾了金邊的綬帶,托著銀色的鳶尾花徽章彆在他胸前。
青年今日身上所有的裝飾,無一不象征著這次會麵的正式與重要。溫情朗潤的黑眸眺望著愈來愈近的會麵者,其裡盛著名為期待與擔憂的光。
他站在聖伯納大教堂門前,等待著,期盼著,來自王廷的帝諭。
三位貴客很快便與年輕的紫衣主教成功會麵了,互相謙讓著走進了聖伯納大教堂。
經曆過歲月變遷仍屹立不倒的聖伯納大教堂,已經見證了許多次曆史中的人類抉擇。但經過多次修繕後描了金的穹頂畫,還是第一次聽到像今天這樣瘋狂而又禁忌的計劃。
教堂之內,祭壇之上,麵露悲憫的聖子像與懷擁花朵的垂淚聖母像,見證了三個青年極其冷靜地訂下稱得上瘋狂的盟約。
至於剩下的那一個青年,他未曾親自參與盟約的製訂。他背對著製訂的三人,手裡捧著銀白封麵的《聖堂教經》,麵容隱在銀色的荊棘薔薇花麵之下。一雙無悲無喜的黑眸,久久佇立在祭壇之下,默默注視著祭壇之上栩栩如生的聖子像。
聖子被打造精美的鎖鏈束縛在十字架上,長長的黑釘貫穿了祂的心臟,荊棘編就的冠冕刺入了祂的□□。鮮紅的血液從其上汨汨流出,無聲無息地流淌到注視聖子像青年的腳下。
青年似有所察覺,低頭瞥了一眼,又繼續默默注視著聖子像。鮮紅的血液流到他腳下,卻再也無法流動分毫。
直到蹲在樹狀立架上的火翎鳥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叫,那些突然出現的鮮紅血液才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一場詭異而荒誕的夢。
年輕的紫衣主教輕撫火翎鳥的頭,試圖安撫火翎鳥的情緒,使其彆再發出尖銳的鳴叫。
火翎鳥卻不領情,偏轉過頭看向幾乎立成一道堅固的屏障的青年。正在協商推敲計劃細節的三位,順著火翎鳥的視線望去,隻看見青年安穩地立在那裡,眼睫幾乎從未眨動,比聖子像更像一座塑像。
大概是背後注視的目光太過明顯,那座比聖子像更像塑像的塑像忽然活了過來,撓撓頭,終於發出了今天的第一句“玉言”:“嗯?你們也餓了嗎?”
戴著黑色獸麵的青年聞言,灰青色的蛇瞳震顫一瞬,最後歎氣扶額以示無奈。
“抱歉啊,主教先生,他偶爾會有一點脫線。”如同水仙花一般氣質出塵的青年迅速從推敲計劃中分出神來,向著紫衣主教致歉道。
“沒關係,您不必對此感到抱歉,第三聖子先生,”紫衣主教唇角微微上揚,噙著如月光般溫柔的笑意,“以及,第七聖子先生,您如果餓了的話,可以自己先行離開教堂的。”
依舊注視著聖子像的青年終於舍得轉動他那顆高貴的頭顱,將期待裹了詢問的目光投向紫衣主教,“真的嗎?”
紫衣主教被那雙期待毫無掩飾得溢出眼眶的目光看得心裡一驚,鄭重地點點頭,笑意清淺,“真的。”
得到肯定回答的青年急忙將《聖堂教經》夾在腋下,雙手合十,轉身朝向紫衣主教微微鞠躬施禮,黑眸篤定而虔誠,麵色卻透著些莫名的紅,“哦不,那真是太遺憾了,希望偉大的約克神寬宥我的提前離開。”
“第七聖子先生不必驚慌,公平正義的約克神,會寬恕您的。”紫衣主教瞧著他臉上的紅,迷茫地眨動眼睫,雙手合十,恭謹地還禮道。
本來一隻手扶額的青年聽到這裡,又添了一隻手捂住了臉,悄悄低下了頭,倒吸一口冷氣,打了一個激靈。
惹得被稱為第三聖子的青年朝他投來目光,輕輕撫了撫他背上那鼓鼓囊囊的一團。
被稱為第七聖子的青年施完禮,在兩位不明就裡的青年的目送下,重新捧起《聖堂教經》,大步走出了聖伯納大教堂。
順著門縫溜進來的風,輕輕吹動聖伯納大教堂內懸掛的白底黑色不死鳥紋樣旗幟,火翎鳥發出了自在的悅耳啼鳴。
此時,餘下的三位青年才又重新投入到推敲瘋狂而又浪漫的計劃細節當中。
在青年們相對和諧的交談和辯論中,太陽已經高高升起,遮蔽群星之輝,如期履行自己的職責,而那個計劃也不再僅僅是一個隻有骨頭的框架妖怪。
退避至中央大街兩旁的人們不再爭吵,開始了今日份如同往昔一樣的忙碌。當然,也存在不同的聲音。
“媽媽,我們不離開嗎?”與那雙灰青色蛇瞳對視過的孩童仍然心有餘悸,緊緊攥著他旁邊金發婦人的手,帶著些以往少見的羞怯問道。
正準備帶孩子回家的金發婦人聞言,抓緊了胸前的銀十字架,麵露掙紮之色。
紫衣主教大人已經將教廷的教皇令昭告整座霍黎城,並違背拋棄這座聖城民眾的教皇令,進而頒布了聖城紫衣主教令。
聖城紫衣主教令中明示,紫衣主教將重新開啟聖塔,等待遠道而來的盟友一同祓除可怕的惡魔,並要求聖城民眾在規定期限內撤離聖城。
金發婦人雖並不是土生土長的霍黎人,但她在這裡長大,親眼目睹聖城如何度過了最困難而又漫長的那十年,又如何在民眾包括她自己的建造下,一點一點好起來。
於她自己而言,霍黎城已是她的故鄉,她當然要與這座城市共存亡。可她的孩子又那樣的年幼,那樣的可愛,那樣的渺小,他不該為自己有些魯莽的決定所折斷飛向美好未來的雙翼。
金發婦人鬆開抓緊銀十字架的手,蹲下來與還太過年幼的孩童平視,撫了撫孩童的額發,眼裡隱隱閃著淚光,嘴角卻蔓延開溫柔的笑意,“親愛的,如果你感到害怕,媽媽可以送你離開我們的聖城。”
有著可愛麵容的孩童不明白,為什麼媽媽的眼神那麼悲傷,卻依舊在微笑,隻隱隱感覺到自己好像並不喜歡媽媽這樣。
於是,他有些鬱悶地問道:“那你呢,媽媽?你不和我一起離開嗎?”
金發婦人看著微微皺眉的孩童,右手又抓緊了胸前的銀十字架,左手依舊撫著孩童的麵龐,眼裡的淚光逐漸消失,隻餘下風雨摧不折的決絕與堅定,“媽媽不會離開這裡,媽媽將會侍奉我主約克到最後一刻,媽媽將與我們的聖城共存亡。”
“那我陪著媽媽一起。”童稚的孩童尚不明白他選擇的是一條需要付出諸多代價的路,他隻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像父親拋下母親和他一樣,拋下母親而獨自離去。
“好,我們約翰一直是個勇敢的孩子。”金發婦人溫柔地撫了撫名叫約翰的孩童的發頂,右手鬆開了銀十字架,起身拉過孩童的手,緩緩走向回家的方向。
名叫約翰的孩童受到表揚,忍不住翹起嘴角,邊笑著邊訴說著剛才與那雙蛇瞳對視的事。
“媽媽,我和你說,那個黑神官的眼睛看著好可怕,好可怕。”
“是嗎?但是,那應該是紫衣主教大人在等的盟友,是會像約克神一樣庇護我們的,來自王廷的勇士,約翰要尊敬他哦。”
“嗯嗯,約翰知道了……”
那對母子交談的聲音逐漸遠去了。
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來的青年,坐在路邊恰巧耳聞目睹了這令人悲傷的一幕。現在,他放下了手裡用來遮住臉的《聖堂教經》,拍了拍身上因為久坐而生出細小皺褶的白色聖十字護衛服,起身離開了這個有些令人難過的場景。
該是時候去拜訪那位恩人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