棽都瘟疫(十一)(1 / 1)

九兒坡上。

顧離穿過林子抵達裴垠埋伏好的地方,剩下這不到一千人有不少人身上還帶著傷,他一一走過,心中憤恨不已,然而事已至此,除了緊握拳頭殊死一搏,似乎彆無選擇。

“裴將軍,阿顏乞大軍還有一刻鐘就該攻上來了,若是援軍未至,還請您帶著這份血書衝出去。”顧離蹲在裴垠身側,將自己剛剛寫好了血書塞進了裴垠懷裡,九兒坡究竟發生了什麼是一定要傳回離州的,提防京師亦是重要。

裴垠猝不及防就被塞了東西,但他自己還是第一時間就拿了出來,上麵的每一筆都是顧離身上的血,所有的內容都關乎境北將士的存亡,他看著看著就皺起了眉頭,最後將東西收入懷中:“小王爺,京師,究竟是什麼意思?”

顧離沉默須臾後道:“裴將軍,我們都是燕國子民,但京師是京師,境北是境北,幾百年過去,終是不同。”

裴垠歎氣:“這三萬將士跟隨我們多年,出生入死,王旗戰無不勝,卻敗給了京師。”

顧離道:“百姓無辜,還請裴將軍回離州後,按我上麵所寫去做。”

隻是,他轉頭看著裴垠,裴垠卻久久不語,以至於他再道:“裴將軍,可是傷口不適?”

裴垠搖頭:“裴某跟隨小王爺多年,死而無憾,守衛境北是我們所有將士的職責,境北的百姓在未來,定有一日可不再懼怕戰火,不再顛沛流離,也同京師子弟那般,平安喜樂,幸福一生。”

這是境北幾百年來的夙願,卻在這幾百年裡實現了寥寥幾年,阿顏乞地處境北以北,資源短缺,因此與燕國為敵多年,試圖入主中原。

從阿顏乞子民的角度想,他們的可汗或許是為了他們自己,可身在境北的阿顏大軍,在境北百姓的眼裡,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百年前,燕國也曾試圖與阿顏乞談判,兩國通商,共同富裕繁榮,以解阿顏乞資源短缺之困,然而談判失敗,阿顏乞想要境北城池,被當時的燕國皇帝拒絕,隨後又提出兩國聯姻,又被拒絕,那時,燕國尚且強大,但也無法攻占阿顏乞,阿顏乞雖強,卻也攻不破境北,兩國僵持不下,受苦的還是邊境百姓,因此有了兩國談判。

奈何當年燕國皇帝自認強大,不肯讓步,阿顏乞可汗性子火爆,一言不合,兩國再次開戰,之後百年爭鬥不休,從未再有過談判一事。

幸而,燕國境北占據地理優勢,資源豐富,也因此,阿顏乞對境北這塊地方一樣垂涎已久。

一刻鐘後,顧離站在樹旁,眼看阿顏乞大軍靠近。

隨後,坡上落石滑下,攻擊到阿顏乞人後,萬箭齊發,這一埋伏,算是阻擋了阿顏乞拿下九兒坡的時間。

卻終究隻是慢了時間。

半個時辰後,兩軍在九兒坡頂峰開戰,卻因人數之故,這不到一千人迅速被阿顏乞包圍,隻能在原地拚儘最後一絲力氣。

顧離見時機成熟,便趁機到了裴垠身後:“裴將軍,那邊有個口子,我掩護你,衝出去。”

然而,他話音一落,裴垠從他身旁離開,卻又未走那一條路。

他尚想再說,被眼前的阿顏乞人攔住,刀刀向他砍來,不打算留活口,就想將他們這群人趕儘殺絕,秦亥這是有多怕他會活著回去。

或者說,沒有一個阿顏乞人想要他活著。

眼看身邊的將士一個個少去,顧離也逐漸體力不支,他想要靠近裴垠,卻一次一次被阻攔。

直到漫天飛雪,落在他的肩頭。

阿顏乞大軍停下了攻擊,九兒坡上的境北軍,也隻剩下他和裴垠兩人。

他與裴垠背對而立,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不及心中寒涼徹骨。

“裴將軍,你……”顧離還是不明白,裴垠為何不離開,那份血書有多重要,他不相信裴垠會不明白。

這時,他看見雪中的阿顏乞大軍整齊劃一讓出一條道來,從人群中走出來的,正是阿顏乞人引以為傲的草原之王,邊境十四部落首領,鷹王大軍統帥圖爾將軍。

此人年輕有為,常年肩膀上待著一隻鷹,以狡詐多智、英勇無畏而出名,深得阿顏乞可汗信任,也深得阿顏乞子民之心。

而這個人,也是顧離與之屢次戰場相見之人。

圖爾有阿顏乞人的蠻橫,也有阿顏乞人強大的好勝心,被稱為草原之王算得上是名副其實。

九兒坡之上,雪地相見,顧離手中長刀提著,即便身死,也是要到最後一刻。

下一瞬,圖爾抬起手。

示意所有阿顏乞人手持弓箭,顧離與裴垠被圍在中間,可謂是退無可退。

手落下,萬箭齊發。

顧離抬手用刀擋箭,止不住退後兩步,大雪落在刀上,迅速與鮮血化為一體。

他轉過身,試圖傷到身後那群阿顏乞人,也的確成功,向他飛來的箭又被他重新從地上拔起用手扔回,他一邊躲避,一邊抬到抵擋,直到抵達那些阿顏乞人身邊,逼得這些人不得不與他正麵打鬥。

身後的裴垠也一路而來。

隻是,在他轉身的瞬間,裴垠擋在他身前,鮮血從嘴角流下。

裴垠身後布滿了阿顏乞人的箭。

這一刻,顧離多麼希望風雪能夠阻擋他的眼睛,可偏偏,裴垠就在他身前,抓住他的胳膊。

“照……顧……妻……兒……”

這是裴垠說的最後一句話,隨後,就在顧離與阿顏乞人還未反應過來的刹那。

裴垠推著顧離向前。

九兒坡之下,亦是萬丈深淵。

顧離隻感受到自己胸前被射了一箭,緊接著,裴垠以極快的速度將那塊血書塞進了他懷裡,他身體向後一倒,便跌落崖中了。

他這一次,風雪的確迷眼。

他看不清裴垠的臉,風雪從臉上刮過,像刀子一樣,割得生疼。

漫天飛雪,看見顧離被自己推了下去,裴垠才如鬆了一口氣般跪在地上,他低不下頭,他睜著眼睛,想要最後看一看他的小王爺。

身後滿是長箭,那些阿顏乞人終於退去。

躺在地上的,還有一千境北軍,他的身旁,手邊,就是凶手的屍體。

白坡為墓,飛雪為碑。

九兒坡,還埋葬著三萬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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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下去的那一刻,我終於明白,裴將軍是希望那個活著的人是我,哪怕隻有一半的機會,也一定是給我,九兒坡之下有一處冰湖,掉下去後會有一線生機,也有可能一生葬在冰湖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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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兒坡底。

原本的冰湖瞬間覆蓋了雪白,茫茫一片不見影。

啪一聲,顧離似是被驚醒,他好像聽見了裴垠的呼喚,對,妻兒,裴夫人和裴邵生,還有埋葬在九兒坡的三萬英魂。

冰涼的湖水衝擊著他全身,湖底之下,他憋著氣,折斷了最後射在他身上的箭,鮮血從身體裡流出。

他必須活下去。

冰湖之上,顧離從水中出來,臉與手皆被凍紅,本就是冬日,加上大雪,隻需一點風就幾乎能要一人的命。

他站在冰湖之上,一時之間分不清方向。

他抬起手,這風雪是擋不住的,但身體向前,總能找到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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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走出了那片冰湖,也終於支撐不住暈了過去,醒來時已是十天之後,阿赬他們擺脫了阿顏乞大軍的圍攻,從離州一路尋來,發現倒下的我,將我救回,聽他們說,我當時,已快沒了氣息,可惜,老天不想收我,我活了下去,我雖未醒,但那份血書起了作用,等我醒時,境北已是另一番天地。”

聽完顧離口中的這個故事,宋時書忍不住抱住顧離,九兒坡三萬將士至今不見天日,裴垠以身擋箭,冰湖之下死裡逃生,而這,應當隻是顧離這半生慘痛故事中的一環,是他親眼所見,親自經曆,這麼多年,撐起境北的天。

“怎麼了?”顧離嗓子有些乾澀,他拍了拍宋時書肩膀。

宋時書不忍鬆開,渠州之事已過十一年,記憶再清晰也有所模糊,可九兒坡一事才過三年,可謂是曆曆在目。

她十一年後才查清真相,可顧離從一開始就知道誰是凶手。

她問:“這是你下定決心奪權的原因嗎?”

“算是吧,”顧離輕聲道,“那時九兒坡一戰,三萬將士命喪沙場,我死裡逃生,後於楹州見趙偵,我得見他為百姓施粥一碗,又於他府上靜養半月,相談甚歡,知他數年來遊曆燕國大江南北,心懷大義,便又帶他回了離州,不久後查清秦家為了權力不惜害我境北三萬英魂,李氏每一位皇帝都承載著除去顧氏王旗的使命,那一戰,京師皇城皆參與其中。”

宋時書抱著顧離的手又緊了幾分,京師皇城皆參與其中,多麼令人悲憤的一句話,也就是說,從頭至尾,隻要是針對境北,除了秦家,李珩與李蟄燃這兩位皇室之人也參與其中,至少知道真相,難怪,每一次聽顧離提境北,都是那般態度。

還好,她在那個夜晚選擇了顧離。

幸而,她現在的心裡也隻有顧離。

顧離感受到宋時書的擁抱,心中亦有喜悅,他繼續道:“燕國南部在秦俐的治理下百姓苦不堪言,東部海寇猖獗,西部黃沙漫天,京師已然成了秦家的天下,我這才與趙偵生出了取而代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