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書從人群中站出,在世人眼裡,女子之身豈能立於朝堂,便是世家女子也隻能入宮做個女官,燕國建國以來,從未有過女子以臣子之身在朝堂之上議政的先例。雖說顧離已向她保證會處理妥當,可她心中還是有些擔憂,莫說這些世家大族不會應允,那些寒門子弟當真能站在天下女子一邊。
“回陛下,臣的確是女子之身,但臣隻想為陛下分憂,從未有過圖謀不軌之心,臣所犯欺君之罪請陛下懲處,”她未曾抬眼去看李珩的神色,畢竟相處多年,便是上一世的李珩,在知道她身份的第一時間也未能全然接受,她又看向一旁的吏部尚書道,“倒是方尚書說我圖謀不軌可有實證?若是沒有,也請方尚書解釋解釋。”
“陛下,切莫聽信此女狡辯,既已欺君,何談其他。”吏部尚書混跡官場多年,當即道。
李珩坐在上麵,瞧著底下所有人,這裡麵完全站在他一邊的就隻有宋時書一人。
“諸位卿家覺得,這欺君之罪該如何論?”
此時,底下人皆是竊竊私語,若是宋時書隻是一個普通官員,直接降罪便是,可誰都知道,宋時書是李珩信任之人。
“陛下,宋侍郎此舉前所未有,請陛下下旨株連三族,方正我朝律法。”最後,還是刑部尚書自己站了出來。
這刑部尚書是秦亥的人,宋時書雖在刑部,說到底手中卻沒多少權力,秦亥又看重刑部,自是不肯退讓半分,以至於宋時書這些年也隻混了個虛名,真正能插上手的事寥寥無幾。
想來這人是要聽秦亥的命令,置她於死地了。
宋時書半側過頭道:“尚書大人莫不是忘了,我沒有三族。”
“那便誅殺侍郎,斬首示眾,昭告天下,我燕國律法嚴明。”刑部尚書義正言辭,一副誓要誅殺的樣子。
“陛下,臣有一法,可廢宋侍郎為庶人,從此不再入宮廷朝堂,嚴令天下女子恪守己命。”戶部尚書年墉也開了口。
宋時書聽得此話,便知這是秦家一黨的底線了。她於秦亥而言雖不重要,可良機在前,也不會不管不顧,她的生死與之而言更是毫無意義,隻要能讓李珩失去她也就夠了。
龍椅之上,九五之尊,李珩盯了盯刑部尚書,他想要將刑部拿在手裡,卻多年無果,如今更是猖獗,他又看向一旁:“諸位卿家所言朕心中已是明了,不知袁卿認為,該如何降下責罰?”
袁危止無論是家世還是官職,都是當朝臣子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於李珩而言,若是袁危止都不肯鬆口半分,那他想救宋時書,便是難上加難。
一朝天子一朝臣,世家大族卻是例外。袁危止從人群中緩緩走出,看似麵色平常,實則無人敢向他靠近。
“陛下,我朝律令不可破。”
此話一出,也就意味著這滿朝臣子不會有人願意站在宋時書一邊。
然此時最為憤怒的當屬李珩,可偏偏他說不出反駁袁危止的話,他又看向一言不發的秦亥,自己緊握雙拳,隻得道:“傳朕旨意,刑部侍郎兼皇城衛副使宋時書即刻起關押於皇城衛大牢中,非朕旨意不得出。”
“陛下,”吏部尚書連忙站出,“此女所犯之罪應立刻嚴懲,便是關押,也應是刑部大牢。”
李珩不願意懲處宋時書的意思已然很明了,可無論如何,秦家一黨都不會答應。
“如何懲處,朕還未定。”李珩站起身來,如果連宋時書都無法留在他身旁,那自己將再無人可用。
眼看著李珩有了怒氣,吏部尚書原本要說的話還是收了回來。
不過袁危止可就不怕了。“陛下,宋侍郎任皇城衛副使多年,沒有關押在皇城衛的道理。”
“朕……”李珩看向宋時書,自始至終他都隻看到宋時書低下的頭,震驚之餘雖有憤怒,但他深知,宋時書這些年為他所做之事,女子之身於他所處之境而言又有何憂,何況……
他看了眼袁危止,負手而立:“那便關押在宮中,袁卿覺得如何?”
“敢問陛下何時降罪?”袁危止入朝為官多年,又怎會懼一個李珩,當即從容不迫回應道。
“宋卿所犯之罪長達六年,理應嚴查,當年科考為何無人發現更應查個明白。”李珩重新坐下。
“臣願為陛下分憂。”刑部尚書再次道。
“傳朕旨意,宋時書科考案由刑部、大理寺、皇城衛同查,三日後再行定論,不容有異。”李珩目光堅定,言語之間儘顯帝王風範。
然而,堂下所立之人皆是望向了秦亥和袁危止,此等局麵,李珩一年又一年忍受著。
這一次,他絕不會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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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朝臣子散去,堂上就隻剩下宋時書和李珩。
堂外陽光直入。
李珩一步一步從台上走下。
宋時書也終於抬起了頭,也再一次看清了李珩的麵目。
和上一世一樣,李珩就算再憤怒還是接受了這件事,不過與之不同的事,秦亥當堂就要置他於死地,根本不給一點機會,無可奈何,她隻能最後一搏,最終死在了刑部大牢。
而這一世,並非是有人揭露她的身份,如顧離所料,她有了喘息之機。
“陛下,臣騙了您。”
李珩緩緩道:“朕今早總算是知道了。”
話音落,宋時書雙膝跪地,君臣之禮她深諳於心。“陛下,臣年幼喪父喪母,因緣際會飽讀詩書,一開始隻是想試一試,不曾想竟步入朝堂,臣孤身一人在這京師無處可去,三年前臣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勇氣替陛下擋箭,更不知自己為何就能看清這朝中的局勢,臣一介女子,除了儘一個燕國人的本分,臣也不知自己該向何處去。”
總歸是要對李珩有一個交代。
她低著頭,堪堪看到李珩的衣擺還有靴子,上一世她都未曾有機會向李珩解釋這一切。
李珩沉默良久才緩緩席地而坐,他的個頭又長了些,垂著眼道:“宋卿家中再無人了?”
宋時書搖了搖頭:“臣自打記事起,就流浪在街頭,記得最初的地方,是沿州,那時還有很多海寇,後來先帝禦駕親征海寇才逐漸少去,再後來,臣一路向北,因女子之身實在不便,於是扮作男裝,直到十六歲那年來京師趕考見到陛下,臣那時,隻想有個去處,臣這樣的身份也無人在意,在戶部也挺好,臣有時會想,如何臣沒有那個殊榮替陛下擋箭,或許都走不到今天這個位置。”
李珩眼眸轉動,他必須承認,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他心中對宋時書都一直存著一分心疼。如果不是宋時書,那個滿身是血的人會是他。
或許早已不在人世。
天子又如何?不過凡塵一具軀殼,死亡轉瞬即來,隻有宋時書見過他恐懼且淚流滿麵的樣子。
“他們是如何知道的?”李珩又問。
“昨日臣路過九原客棧,偶遇爭執,一不小心頭發被打散,當時,吏部尚書家的小郎君就在場,臣……藏不住,臣,也認了,隻是陛下……”宋時書緩緩抬眼。
她當年想要助李珩奪回皇權的心不假,可後來一心撲在複仇上也是真,這一世,她為顧離做事更是真切。她也曾想,自己是否辜負了李珩的信任,可自始至終,這位天子心中裝的,更多是自己手中的權勢,這一點,曆經兩世都不曾更改。
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心機之深雖比不上秦亥那樣老奸巨猾,骨子裡卻是流著李家的血,這帝王寶座對李珩而言終究是與其他帝王不同的。
也因此,她兩世都不敢向李珩說實話。
“宋卿可是有主意?”李珩仰起脖子,看向上麵,殿外的陽光灑在脖頸間,“朕定是要救你,朕身邊,隻有你,也不能沒有你。”
“陛下,臣昨日在九原客棧身份敗露後就想,無論陛下對臣有何不滿,這都是個機會。”宋時書已無暇顧及李珩口中幾句真幾句假,隻要李珩願拋下對寒門子弟的偏見此法就可一試,否則顧離強行推動也是不行。她雖不知顧離為何那般確定李珩一定會答應,卻也希望李珩應允。
當年一路來京師,她也見過諸多,那些人出身貧寒,是為身份地位也好,是為百姓謀事也罷,一身本領無處施展,有多少人被世家子弟頂去身份,又有多少人即便做了官也被趕出京師,這樣的境況多少年未改,倒讓酒肉之徒享受富貴繁華,何其可悲。
渠州城破,奸臣當道,爭權奪利,天子無情。
“臣見那些寒門學子性情剛硬,陛下或可一用。”
李珩皺了下眉頭,顯然從未想過。
宋時書繼續道:“陛下,世家大族以秦家馬首是瞻,太後不肯放權,再這樣下去,就是有再多臣這樣願意輔佐陛下的人,也無力站在這朝堂之上。”
李珩最怕的就是失去權力,能說動他的也隻有這一點。
他沉默須臾後終於問:“可,當真可行?”
宋時書心中也鬆了口氣。
李珩自打和秦家爭奪以來,就從未想過扶持寒門,也是因為自古以來,世家大族的聲名顯赫,燕國的帝王無一撼動,何況,在李珩這樣常年居於皇城,手中有沒有多少權力,哪知皇城外是什麼樣子。
“陛下,臣見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