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祈騎馬到了永奚街口,堵在街口的百姓一見有人騎馬而出,立馬跪地大喊,央求廣聞司徹查升雲案。
見那群於寒風中堅守的百姓,孟祈的腦袋一下清醒了許多。
他勒住馬韁繩,調轉馬頭,複又返回廣聞司。
雲方正要出去,撞見師兄,問他:“師兄,你這是去了何處?”
“沒去。”
雲方狐疑地看著師兄從自己身邊掠過,如同一陣風。
盯著孟祈的背影,他站在原地思考,這個沒去是什麼意思?沒去哪兒啊?
其實孟祈說的沒去,就是哪兒都沒去。他甚至隻在永奚街跑了一趟,複又折返。
孟梁在後院,見到孟祈,還以為自己昨日一夜未睡累糊塗了,聽見孟祈說話,這才清醒過來。
主子怎的這麼快就回了?
孟祈進了自己在廣聞司的小屋,出聲喚孟梁一道進來。
孟梁進屋,順帶關上了門,問說:“主子您怎的回了?”
“我若已經知曉,那麼褚臨不會不知道。”
原來是這般,那便省得自家主子再憂心了,孟梁也鬆了一口氣。
他坐在桌邊,不過仍有一事不明。
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三殿下喜歡上那宋小姐。
這城中樣貌姣好、家世顯赫的世家小姐如此之多,可他偏偏一個都瞧不上。
為他已經二十二歲仍不娶妻一事,慧妃可是費了不少心思,軟硬皆施,還是無用。
可在見過宋朝月幾麵後,他便生出了如此情誼,這其中,總叫人覺得不簡單。
他突然有了一個猜測,遂問孟祈:“主子,您說……會不會,褚臨很多年以前便見過宋朝月,從此情根深種。亦或是,在國公府對她一見鐘情。”
不過很快,孟梁就否定了後麵一種想法。
跟在孟祈身邊這麼多年,他對褚臨的性格也有所了解,他不是一個會隨意喜歡上彆人的人。
要獲得他的信任與青睞,要獲得他的真心以待,需得付出很多很多東西。可很顯然,宋朝月對他,從未如此。
孟祈靜坐著,聽孟梁在旁說話,腦中不斷盤桓著一事。
今年是嘉和三十年,前世所有之事都在一件件重演。
這之中唯一有所不同的,便是與宋朝月相關的種種,包括他在泗水由宋明澤帶著提前尋到了竇洪雪,也包括在山澤城與宋朝月有了交換讓其助自己搜集證據……
這些事情的提前完成,叫孟祈也提前幾月返回了笙歌。
原本前世,他是要在山澤城待到嘉和三十一年二月初才受命回都城的。
這一世每一件事情都在重演,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死後的重生,叫事情發展變得更加快了些。
他都沒死,宋朝月更不會死,褚臨也不會叫她死。他如是想著,心卻飛往了待了幾個月的泗水城。
三皇子府中,果不出孟祈所料,他也收到了金盛派兵前去泗水城的消息。
他知道對方想要做什麼,可宋家,自孟祈回城離開那日起,便被他圍得更加密不透風。
宋朝月身邊,更是潛藏著十幾個侍衛時刻看護著。
沒有人可以撼動他要扳倒太子的決心,也沒有人,可以動宋朝月!
他眼中射出寒芒,從前那個為人親和的三皇子在此時似乎徹底變了一個人。他不再收斂野心,他要登上那至尊之位!
其實不是褚臨變了,而是他本就時刻戴著一個麵具。
在他的推波助瀾之下,升雲一案越鬨越大。
朝堂之上,大理寺卿跪在皇帝麵前叫苦連天。說那群百姓已經阻攔了大理寺的正常運轉,可他們又未曾觸犯律法,所以便大理寺便不得抓人,懇求陛下定奪。
嘉和帝兩隻耳朵聽著,眼神卻一直落到自己的三子身上。
“老三,你說,此事該如何?”他叫褚臨出來。
褚臨不卑不亢盯著褚季走了出來,他轉身麵對父皇,砰一聲跪地,悲愴不已,“父皇,兒臣懇請父皇順民心、聽民意,徹查升雲案,給三萬眾將士,也給全天下百姓一個交代!”
三皇子在大殿之上懇求陛下查清此案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笙歌,太子頹廢地坐在偌大的東宮裡,恐懼而又無措。
他五歲被封為太子,而今住進這東宮已有二十餘年,他不想被廢黜、也不想自己的母家徹底倒下,可是還有什麼辦法呢,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他走到院中,掬起放在缸中的涼水撲到臉上,渾噩的腦子這才清醒了許多。
可清醒過後,又是數不儘的痛苦。
母後已被軟禁,舅父也被禁止入朝。
所有人都等著嘉和帝下一步指令,隻要一聲令下,他太子一黨,一個都逃不過。
終於,在那些證據被送進宮中的第十二日,皇帝下了一道禦令,要求各司各部協理廣聞司,徹查升雲案!
遠在泗水城宋朝月也從街上聽聞到了消息,她由衷地為孟祈感到高興,高興於他所做之事終於沒有白費。
升雲一案,牽涉眾多。
為了這一案,廣聞司傾巢而出。
證據已經儘數掌握,隻待抓人。然這案子牽涉的人實在太多,為了抓相關之人,廣聞司還從禁軍借了幾千人,奔赴全國各地。
山澤城算是在左河的控製下,算是金盛的老巢,那處,由雲方親自帶人前去。
他帶人進了左府,本想將這位重犯押解回笙歌。
誰料他一邁進左家廳堂,便見左河懸於橫梁之上,臉因窒息而發紫。
左河上吊死了。
雲方站到他自縊而踢到的凳子麵前,對著這個死人說:“跟錯了人,做錯了事,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畏罪自殺之人雲方見得多了,他聽著手下人來稟,說是左家之人皆死,隻留下了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
雲方接過這哭啼著的嬰孩,才將降世,便因祖父牽連沒了父親母親。
他看著哭得皺巴巴的孩子,突起惻隱之心,卻又很快將這惻隱之心按下。
他至今仍記得師父同他說過的一個故事,說是先朝有一位罪臣被株連九族,他全家儘數被殺,隻剩下了一個不到三歲的幼童,那日執行命令的將軍見這孩子年幼,實在不忍心,遂偷偷將他放了。
到最後,這幼童便成了顛覆這先王朝之人,這人就是他們大衡的開國皇帝褚寰。
這個故事,成了廣聞司每一個人都耳熟能詳之事。
為防此類事再次發生,無論如何,要斬草除根。
這孩子,即便尚在繈褓,也絕留不得。
一位又一位與升雲案有牽扯之人被抓了出來,到最後,隻剩下了許國舅和金太傅。
許國舅由張繼帶人去抓,而太子太傅,便交給了孟祈。
孟祈金府時,金盛已經脫下官服官帽,跪於府內天井之下。
北風呼號的冬天,已年過六旬的他跪在冰冷的地上,白發也不再遮掩,一根根跑了出來。
見到孟祈,他釋然一笑:“我輸了。”
孟祈對他生不出一點兒可憐來,當年的金科狀元,以一篇策國論名動天下。
文中對大衡之社稷民生鞭辟入裡的分析與深刻的建議,從這篇文章裡,人們仿佛可以洞見,未來又會有一位為民生社稷在朝堂之上直言進諫的良臣。
可這麼多年過去,當年那位十八歲便入金殿的少年已然忘了初心,他忘了,十八歲的他,也曾想要讓大衡變得更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孟祈聽見金家的人在後麵哭嚎,她們都知道,自家老爺馬上就會被抓走,很快,就會死在廣聞司的刀下。
金盛身體年邁,嘴唇被凍得烏紫,可他仍舊跪在地上不卑不亢,甚至同孟祈提出了要求,“你叫你手下人都下去,我有一事,隻同你說。”
孟祈站在他麵前,聽到這個要求後,腦中糾纏著兩個截然不同的想法。最終在權衡利弊後,他選擇叫孟梁帶著人下去。
孟梁上前一步,鮮有的對孟祈的命令產生了質疑。
所有人都撤走,萬一金盛做出什麼魚死網破之事……
見孟梁遲遲未動,孟祈看他一眼。對方便不再僵持,領著人退出了這院中。
金盛見狀,鬆了一口氣般的笑了。
他對著孟祈說:“孟祈,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像喚小輩一般朝他揮揮手,叫他過來。
孟祈不著痕跡摸了摸藏在腰間的短匕,看了金盛一眼,突然想起了自己很多年前第一次見金盛,那時他才十歲,金盛還沒有如今那麼蒼老。
他笑著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從懷裡掏出了一顆糖遞給孟祈。
孟祈蹲到他麵前,側耳過去,金盛有僅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再贈你一顆糖,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前世死了一回,孟祈對許多事已經能做到心如止水,不喜不悲。
可這個秘密卻顛覆了孟祈心中的認知,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瞳孔睜大。
金盛帶著笑眼看他,如同長輩那般慈愛。
突然,他趁孟祈不備,從自己的懷中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匕首,仰天高喊一聲,“老師,學生無能,辜負了您的教導——”
孟祈立刻從震驚中抽出,他不假思索地用腳尖踢掉了金盛手中的匕首。
當啷一聲——匕首劍砸在地上,在石板磚上砸出一道白痕。
守在外麵的孟梁聽到裡麵的動靜,立馬帶著人衝了進來,見地上利器,立馬衝上前將金盛壓在地上。
寒冷的冬天,金盛的臉被壓著貼在地上,早已失了太子之師的尊嚴。
這一幕,本應叫孟祈覺得暢快,可偏偏,孟祈有種難言的壓抑。
金家全家都被帶走關進了牢中,府內空蕩,空中傳來陣陣風鈴響。
他一人循著聲音而去,見一廊下掛著一串精致的琉璃風鈴。
金盛的話猶在耳邊:你以為,為何升雲案時過三年,為何今日那位才下令徹查……
孟祈覺得,自己似乎走入了一個更大的旋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