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節結束,回家的百姓穿行於城中每一條小巷。
方才還算安靜的宋府周圍開始變得吵鬨起來,宋朝月站在門口,低頭盯著自己不知在什麼時候被踩臟的鞋尖,甕聲說:“好,祝你一路平安。”
她進去了,孟祈一個人站在府門前的掛著的燈籠之下,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孟大哥!”還沒見到人影,孟祈就聽到宋明澤在喚自己。
對方氣喘籲籲地跑回了家,興致勃勃地同他講,對方起初還死不承認,而自己又是如何狠狠將其教訓了一頓。
說罷,他才突然想起他阿姐,遂問其所在。
“你阿姐回去休息了。”
“那我還得去看看她,我不放心她臉上的傷。”宋明澤一跳越過高高的門檻,去尋了阿姐。
孟祈不再停留,也跟著轉身進府,豈料身後又有人叫住了他。
他回身,便見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坐在馬車裡,掀開簾子朝他說話。
孟祈頷首問好,同對方說:“三殿下遠道而來,竟是未曾知會孟某一聲,我也好來接您不是。”
褚臨笑了笑,沒接這話,隻是叫孟祈上馬車來。
孟祈並未多加思考便鑽進褚臨的馬車內,馬車之中,仍舊飄著一股暗香,是孟祈熟悉的味道。
許久以前,他便在褚臨的馬車內聞過,而今再聞,叫孟祈更清楚的確定,這香味,與宋朝月身上一模一樣。
在宋家如此多天,他見到了宋母製香,也知這方子極為獨特,鮮有人知。
他在心裡猜測,或許宋朝月或是宋家,早在很久以前,便與褚臨有了交集。
“孟祈你在想什麼,我可很少能見到你出神的樣子。”褚臨說著話,一直在摩挲自己的香囊。
孟祈借著馬車帳內昏暗的光,看清了褚臨腰間香囊的紋樣。是一個以月白色為底,上繡粉色並蒂蓮花的香囊。
這樣的樣式,不像是男子所佩,倒更像女子之物。
馬車一直在城中穿行,褚臨言明了此次來意。
陛下意識清醒後,第一件事就是從牢中放出了張繼,還喚來褚臨,要他宣旨讓孟祈重返笙歌。
馬車平穩前進著,城中百姓已經各自回府安睡。是以越走越安靜,兩人未說話時,孟祈隻能聽到車輪滾滾前進與旁邊泗水河的水流聲。
“那些證據……據說是已被銷毀。”
“並無,被銷毀那一份為假,真正的,我早已著人暗中送進了廣聞司,由我師弟雲方妥善保管著。”
褚臨滿意地點了點頭,拍了拍孟祈的肩膀道:“你此次幫了我,幫了升雲軍大忙,我褚臨與鐘家,定不會虧待於你。”
孟祈的右手搭在膝蓋上,食指不停叩動“那便謝過殿下。”
“還有一事,這些時日你住在宋家,宋家對你多有幫助,明日我便會登門答謝,你回去後,提前知會一聲。”
孟祈一聽褚臨要親自登門,眼睛一轉,勸道“宋家從未見過殿下這般人物,殿下這般前去,恐叫宋氏一家惶恐,不若賜些什麼,更為合適。”
“嗯?”褚臨疑惑發聲,最終卻不置可否。
他將質詢的目光落到了孟祈身上,問他:“你與宋朝月相處良久,又住在宋家多時,莫不是有意於那宋家女?”
孟祈低頭,沉默了片刻回說:“臣早在多年前立誓,此生絕不娶妻。”
褚臨推了一下孟祈,半開玩笑地說道:“我就是問問你,你知我心悅宋朝月,定不會奪人所愛之事。”
“舒安死前對你我二人有囑托,要我們好生照顧宋朝月。”
車帳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褚臨也意識到不宜再論此題,轉了個彎兒說:“你此番回城,帶回的可是腥風血雨,可做好準備了?”
孟祈聽著,掀開馬車簾,彎月被黑雲遮蔽,隻能提燈見路。
從他這一世睜眼那一刻,他便做好了一切準備,他這一次,要叫所有人負他之人付出代價。
褚臨見他側影,從旁邊的箱匣裡拿出兩道明黃的禦旨。
隻有他二人且遠在泗水,褚臨便不打算宣旨。他將兩道禦旨放到孟祈身邊,由他自己來看。
這第一道,是為孟祈洗清冤屈。他當街射殺秦有德,實乃正義之舉。
秦有德明麵上為愛民如子之清官,實際上,在他城中另有一處隱秘府宅裡,府中地庫裡裝著價值連城的寶貝,儘數為貪腐所得。並且,他強拐了三十多位妙齡女子困在府中,供他一人享樂。實乃罪不可赦,當殺!
這第二道,是宣孟祈官複原職,即刻返回笙歌。
孟祈的視線落在著末尾處用龍泉印泥所蓋下的禦令,想起他的前世,曾那麼多次接過聖旨,這最後一次接下的,是派他前往南方治理水患之令。
一月後,他急返都城,等著自己的便是一圍剿之局。
馬車不知在城中兜了多少圈後才停在宋府門前。
孟祈直走進去左拐,到了自己在宋家暫住的屋舍。
他輕輕拉住門環,將門推開,便見屋內坐著一人。
他視力極好,一眼就看清那是宋朝月。
聽見動靜,宋朝月回過頭來,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淚光。
她狀若無事的匆忙擦去,淡淡道:“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既然已回,我便不打攪你休息。”
她快步從孟祈身邊走過,孟祈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見她停住腳步,又立馬放開。
“陛下急詔,我明日便得趕回笙歌。”
宋朝月嗯嗯兩聲,沒再說什麼。
孟祈站在她身後,還想問一句話,卻遲遲問不出口。
宋朝月扭頭看他一眼,說道:“如若無事,我便先回去休息了。”
門打開,複又關上,秋風習習,窗外的桂花已快落儘。
出了孟祈的屋子,宋朝月驟然減慢了步子。
她在院中踱步,抬頭看,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閃爍。
夜正靜謐,到處都靜悄悄的。
宋朝月站在院中楓樹下,方才還一切如常,驟然間許許多多的紅色楓葉開始簌簌往下掉。
此刻並無風吹過啊?
宋朝月狐疑著抬頭往上看,便見一蒙著麵,著一身夜行服的人正站在樹杈之上,想要往下跳。
宋朝月嚇住了,還以為是家裡進了賊,邊跑著要大聲喊。
那賊人一下從樹上跳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宋朝月的嘴。
宋朝月說不出話,隻能掙紮著嗚咽。
“阿姐!阿姐!是我,你彆喊!”
宋朝月聽見熟悉的聲音,恐懼地回頭看,見到宋明澤那張臉,反手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臂上。
“你是不是有病,大晚上的穿成這麼個樣子從外麵翻進來。”宋朝月的心仍止不住狂跳,她用手指狠戳了兩下宋明澤的眉心,心說著弟弟什麼時候才能懂事。
大半夜出門,穿成這個樣子,不知道又去何處鬼混了。
“阿姐,我累了,先回去睡了,今夜之事,可得替我保密哦!”
他踮著腳悄悄回了自己房中,宋朝月站在原地,輕嘖一聲,也回了房。
翌日天還未亮,孟梁便牽來了兩匹馬,這一次,孟祈真的是要走了。
宋朝月被宋母喚了許久,這才從床上起來。
她的眼睛經過昨夜,倒是不腫了,隻是眼眶四周的烏紫還在,落在那張白嫩的臉上,著實顯眼。
宋母也起得早,臨時知道孟祈今晨便得詔要走,忙不迭給他與孟梁做了一頓簡便的早飯。
孟祈本不欲麻煩宋母,可對方實在是個熱心腸,最終沒能捱過,主仆二人用完早飯這才上路。
“這些時日多有叨擾,多謝宋大人與夫人的照顧,孟某便就此告辭。”
兩人翻身上馬,宋家四口站在門口,目送孟祈離開。
一溜煙兒,這兩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朝月盯著街巷儘頭,見孟祈背影逐漸縮小,對方好像回頭看了一眼。
就是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叫宋朝月分外熟悉,她似乎在哪裡見過這樣的場景。
不過任由她如何絞儘腦汁去想,卻仍搜尋不到那段記憶。
人走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以再見。
她雙目空空,悵然若失。
在一旁的宋明澤見阿姐這心都快飛走的模樣,撇了下嘴,輕拍一下她的肩頭,說:“阿姐,我帶你去跑馬可好?”
知道阿弟的好意,宋朝月也想做些彆的事情轉移注意,未曾多加思考便同意。
宋家隻有一匹馬,宋明澤又去他朋友家中借了一匹。
兩人騎著馬,悠哉悠哉往城南走去。
城南有一條北上去都城的官道,孟祈他們回笙歌便需得走這條路。
不過宋朝月可不能像他們那般跑得如此之快,她的騎術並不精湛,隻能騎著馬慢慢前行。
宋明澤也不著急,就這般陪著阿姐慢悠悠地走。
走在山林之中,看著漫山秋意,宋朝月的心情好了不少。
“阿弟,你看那處,有一整片跟家中一樣的紅楓誒!”宋朝月指著不遠處的山頭說道。
那一片紅楓像是一片著了火,燒過後,明年春天而又重生。
沿途之景甚美,走出半個時辰後,姐弟二人卻見到了大煞風景的之事。
兩三個十多歲的少年正推搡著一個瞧來比他們還要小上許多的男孩。
宋朝月想來見不得這樣的事情,她朝旁邊的宋明澤使了個眼色,然後其立馬心領神會。
“喂!你們幾個臭小子,怎麼欺負人呢!”
那幾個欺負人的少年回頭見宋明澤掏出了腰間的鞭子,又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立馬收了手鑽進了旁邊的樹林裡。
宋朝月翻身下馬,走到被欺負的小男孩跟前,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溫柔地問說:“小朋友,怎麼了?你身上有沒有哪兒受傷啊?”
這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看了宋朝月一眼,慌忙跑上旁邊的馬車。
過了許久,馬車夫才匆匆跑回來,絲毫不知道方才發生了何事。
宋明澤踢了一下馬肚走到阿姐身邊,“阿姐,咱們走吧。”
宋朝月仍不放心地看著那輛馬車,心說這馬車夫當真是不儘興,將這麼小一個孩子丟在這兒那麼久,還被這周圍鄉野裡的人給欺負了去。
她不知道的是,今日所救這個衣著尋常的孩子,有著怎樣複雜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