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城九月初五,正是秋收節。
這一天的街市上人頭攢動,宋朝月頭戴帷帽,穿行在烏泱泱的人群之中。
阿羅跟在宋朝月身後,隨她側身穿過圍觀街頭雜耍而堵住路的人群。
“小姐,您慢些,小心被擠著了!”
阿羅在後麵緊追,宋朝月仍未有停留之意,她回過頭對阿羅說:“咱們得快些去,一會兒彆人那東西便賣完了!”
阿羅無奈地苦笑一下,又邁著步子跟上。
今日宋朝月著急忙慌要去買的,是阿娘所囑咐的製香材料。
那位賣香料的商人每月才來一次,這一次又恰逢趕上了秋收節,所以對於街上的擁擠早有預料。
這位商人的香料品質極好,卻又不貴,所以一早開市,很快便兜售一空。
宋母有彆事,特意提前一晚告知女兒代為前去。
主仆二人來到這香料商人的攤前,這商人的香料已經賣掉大半。
宋朝月拿出母親給的小條,上麵詳細寫了每種香料所需之量。那商人便按著客人的要求,將那些散發著不同香氣的香料放進紙袋之中,收下一遝銅板,由對方帶回了家。
買到了母親所需要的東西,宋朝月腳步輕快地往回走,這期間還不忘給自己買小零嘴閒時在家吃。
她的身影漸近,而又漸遠。
這一切的一切,都落在了街旁酒樓之上的一個男人眼中。
他站在窗邊,眼底湧動著暗潮,感覺到自己的胸口處正沸騰著一壺開水,叫他分外躁動難安。
見宋朝月漸漸走遠,他的手觸到了腰間的香囊之上。
他將香囊取下,放到鼻尖細細嗅吻,煩躁的心這才安定了許多。
太陽漸升,陽光漸漸從地麵爬到了屋內,本來黑漆漆的屋內這才有了光亮。
仲沙進來時,就看見他們家殿下又在嗅著那香囊。
這東西於他而言像是令人上癮的幻藥,沒有人知道這東西從何而來,仲沙隻知道,殿下將這東西視若珍寶。
“殿下,咱們還不去嗎?”
他們已經依禦令來了泗水城三日,卻遲遲未見主子有何動作。
褚臨不急不躁地將香囊放下,重新係回腰間,望向遠處又上躍了一層的太陽,道:“不急,再等等。”
——
宋府,宋朝月買好東西回來之際,竟無一人在家,除了孟祈。
他這段時間傷逐漸恢複,遂又開始了他的每日晨起練功。
宋朝月回府時,孟祈正虎虎生風打著拳。
她將母親囑咐買的東西放到了廳堂之內,問孟祈:“阿弟可是去上學了?”
孟祈手中動作不停,回她說:“不知道,天亮他便出門去了。”
應當是去上學了。宋朝月如此猜想。
誰料這本該上學的宋明澤下一瞬就出現在了家中,頭發身上都滴著水,活像一隻落湯雞。
宋朝月趕忙走上去,抓起一縷他的施法問其究竟發生了何事。
宋明澤甩了甩身上的水,輕描淡寫地說道:“無事,就是走到潭安街的時候被人撞了一下,沒站穩掉進河裡了。”
原是這樣。
宋朝月叫阿弟趕緊去換了衣服,絲毫沒有注意到,孟祈落在宋明澤身上那探尋的眼神。
到晌午,宋父宋母一齊回了家。
一進門,宋父徑直去向宋明澤的房中,怒氣衝衝質問其為何未去聽夫子講課。
宋明澤正睡著,聲音有些沙啞:“阿爹,我今晨落了水,身體不適,明日再去吧。”
本來還想發難的宋父一下噤了聲,隨意安撫了一句,悄悄關上了房門。
出來後他便問宋朝月:“女兒,你阿弟今晨落了水,你為何不提前同我說呢?”
宋朝月攤手無奈道:“阿爹,你一回來就直衝衝往阿弟屋中去,我如何能尋到機會。”
宋父不滿地翹了翹胡子,想要開脫,“那你可以直接拉住我啊。”
……
父女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拌著嘴,宋母習以為常地轉過身,走時還不忘翻個白眼。
孟祈已經回了屋內,窗外有一隻雀兒正啼叫著,宋家父女拌嘴的聲音也時不時傳進孟祈的耳畔。
他聽著,低頭淺笑一聲,隻覺這父女二人當真有趣。
用完午膳,待到所有人均放下碗筷離開後,宋朝月偷偷問孟祈:“今日泗水河邊會有焰火會,你可要去看看。”
焰火?這玩意兒在笙歌日日可見,隻是於泗水這個小城而言,或許顯得稀奇。
孟祈本不欲去湊這個熱鬨,畢竟,而今陛下身體逐漸恢複,他也當準備準備,回笙歌了。
可宋朝月的眼中飽含著的期待,倒是叫他動搖了。
她很希望自己去。孟祈當下斷定。
於是這孟祈便說不出拒絕的回話,稀裡糊塗便應了傍晚隨宋朝月一家一道出門。
天黑得很快,好像被人拉上一塊黑幕。宋家四人均穿上了平日裡鮮少穿的漂亮衣裳,反觀之孟祈,還是一成不變的黑衣,瞧來分外嚴肅。
宋母一見這,忙說不行。
今天泗水這焰火會乃是慶祝秋季豐收的,穿黑衣與白衣被視為不吉,是要遭人驅逐的。
她趕忙從自家兒子屋內找來了一身竹青色的衣裳,叫孟祈換上。
屋內,孟祈提著這件竹青色圓領袍,麵露難色。
他穿衣一向以深色為主,這樣的顏色,除了幼時,應當是從未穿過。
可如今要穿這麼一件衣裳,實在叫他為難,他甚至開始打起退堂鼓,不若不去好了。
可心底裡有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他,宋家這段時日對自己照顧有加,若是隨意失信,實在是太過失禮。
孟祈一咬牙,穿上了這身衣裳。
可這身衣裳卻如桎梏,叫他行走的動作都不甚自如,讓從自己的屋內走到宋家大門前好似走了半年這般久。
終於,他走到了門前。
宋母見孟祈穿這身衣服正好合適,臉上笑容儘顯。
“這衣服當時做大了,我本打算過兩年再給子澄穿,沒想到孟大人穿著如此合適!”
宋母毫不吝嗇的誇讚,叫孟祈有些招架不住。
隻得到五人一齊出發,他的心中才鬆了一口氣。
此時街頭上已經有了不少百姓,宋父宋母走在最前麵,宋明澤則走在中間,不時脫離隊伍,去那些焰火會才有的攤位上看看稀奇玩意兒。
而宋朝月和孟祈就走在最後,兩人都不說話,並肩朝前走著。
走過半程,宋朝月開口說:“你可有什麼想看的?今日這城中賣的新奇玩意兒可多了。”
孟祈搖頭,他對這些東西絲毫不感興趣,反倒覺得持續有一道目光盯著他們一行五人,叫人不適。
“你今天穿這身衣服很好看。”
宋朝月突如其來的誇讚,叫孟祈停止了思考,他微微抿唇,以掩飾自己的慌亂。
宋朝月可不是隨意胡誇,事實卻也如此。
今日初見孟祈穿這身衣裳,她便憶起六年前初見他時的驚豔。
隻是如今六年已過,少年已長大成人,少了幾分當年的意氣風發,多了幾分沉穩嚴肅。
聽完這話後,孟祈便又沉默了,直到走至一座石橋之上,孟祈才輕輕地對宋朝月說:“你今日也很好看。”
然橋上河風太大,宋朝月隻看見孟祈張了張嘴,卻未聽清他說什麼。
等到一行人走下石橋,宋朝月再問他之際,他卻道:“沒說什麼,隻說我們得走快些了。”
宋朝月不疑有他,遠遠跟在父母親身後走著。
越臨近放煙火的地方,人便越多,較之今晨的市集擠了十倍都不止。
宋朝月被擠在人堆裡,舉步維艱。
偏就這時,更雪上加霜的事情來了。
她正好好走著,前頭一個男子猛的一抬臂,那手肘正好就打在宋朝月的眼睛上。
那一瞬,宋朝月隻感覺左眼一片黑,完全不能視物。
她捂著眼停住,在前麵不遠處的宋明澤恰巧回頭一看,便見自家阿姐捂著眼睛作痛苦狀。
他慌促擠到了宋朝月身邊,忙問發生了何事?
宋朝月還是捂著眼,她嘗試著將眼睜開卻仍不能夠。
“是被前頭那高個男子給撞了。”
恰逢此時,那肇事者正好回頭,略有些緊張地觀察著宋朝月這邊。
宋明澤一下來了氣,自家阿姐眼周都紫了,那人竟還一聲不吭想走。
他分外嚴肅地囑咐孟祈,“你照顧好我阿姐,我定要將那人揪回來!”
宋朝月抬手想製止,這宋明澤已經走遠了,於是隻剩下她與孟祈站在路中央。
因為她視線模糊,所以也不好再動,可身後想要前近之人卻漸漸有了微詞。
“走啊?彆堵在這兒不動啊。”
“後麵那麼多人等著呢。”
……
如此之言不絕於耳。
宋朝月麵上十分尷尬,她如今隻能睜著一隻右眼,實在有些艱難。
她進退兩難,隻能同人說著抱歉。
誰料這時突然感到身子騰空,她穩穩落到了一個寬闊的背中,竟是孟祈將她背了起來。
逆著人流,孟祈的雙手穩穩托著宋朝月,一步一步朝來時的方向走。
害怕掉下來,宋朝月的手下意識緊攬著孟祈的脖頸。
可走了幾步,她就掙紮著想下地。
一方麵是覺得不好意思,一方麵是擔心孟祈背上的傷。
誰料孟祈又像掂小雞仔一樣將她往上掂了掂,然後繼續穩穩背住,嘴裡還輕斥道:“彆動!”
他的話很有用,宋朝月立馬不動了,安安分分貼在孟祈的背上,任由其背著自己往人群外走。
這一趟回程實在艱難,孟祈背著宋朝月走了一炷香,才沒有那麼擁擠。
他將宋朝月緩緩放下,轉過頭來,便見那張漂亮的臉上一片青紫,甚至還腫了起來。
宋朝月的左眼已經腫成了一條縫,見孟祈麵色凝重,故作無事地說:“沒事兒的,過兩天就好了。”
孟祈的手輕輕碰上了她的左眼,眉頭緊鎖,說了一句傻子。
宋朝月的脖子一下僵住,分毫不敢動彈,她其實打心眼裡希望,這樣的時刻能久一些。
隻可惜孟祈說完後,便收回了手去。
宋明澤去找那人討個說法,宋父宋母也因人多徹底與他們走散,現下,唯剩下宋朝月與孟祈。
砰——砰——砰——
河對岸一簇簇絢爛的焰火飛上天空,在漆黑的夜空描摹著五彩斑斕。
這叫宋朝月頓時忘了自己臉上的傷,拉著孟祈的手臂指著天邊興奮地同他說:“快看,焰火會開始了!”
孟祈的視線落在宋朝月拉著自己衣服的手上,記憶恍惚重疊,當年就是這隻手握住匕首,插進了他的心臟。
他現在就可以舉起屠刀,將宋朝月立馬斬殺,然後扔到河中,以絕後患。隻是看著那張臉,卻不知為何竟下不去手。
焰火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震得宋朝月的耳朵直發麻。
未免人又多起來,宋朝月率先提議他們趕緊往回走。
看焰火的人還未走出來,所以他們步行回府極為順利。
及府門前,孟祈卻停了腳步,宋朝月回頭疑惑回頭看他。
“明日我便需得啟程回笙歌。”
宋朝月並不知朝中之事,還以為孟祈仍未複職。
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她問:“你方才說什麼?”
“我要回笙歌了,這些時日多謝你與你家人的照顧。”
孟祈看見,宋朝月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失了方才如焰火般絢爛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