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的天兒愈發炎熱,城中好多貴眷都跑到遂州充州這樣的地方來避暑,金妙竹便是其中之一。
父親與夫婿在朝為官,自是走不開。作為家中小女,她便跟著幾位嫂嫂還有已過五旬的母親來到了遂州山澤城。
這裡比之笙歌不知要涼快多少倍,待到熱夏一過,再回都城。
金家在這城郊有一座大彆院,裡麵亭台樓閣,假山溪水樣樣不少,雖比不得在笙歌的府宅氣派,卻也是個適宜修養生息的清雅之所。
知道金家女眷們回來,左河還特意帶著家眷到城門口迎了自己的師母。
又陪著人到了金家在山澤城的書宇彆苑,那般恭敬溫順之模樣,哄得金夫人喜笑連連。
金妙竹一直攙著母親,她心思根本就不在此處。
山澤城她也來了多次,覺得這個地方實在是無趣,可抵不過母親喜歡,她也就這麼來了。
母親和幾個嫂嫂說著話,她說了一句便出了府。
她有兩年未來,山澤城這個地方還是這般老樣子,沒有一點兒變化和新意。
那些街邊擺著的玩意兒,都是笙歌城好幾年前時興的。
正當她愁眉苦臉走在街上時,目光被一對璧人所吸引。
男子高大俊朗、女子容貌較之更甚,一眼便讓人從人群中看見了她。
可定睛一看,金妙竹卻愈發覺得不對勁。
那女的,是宋朝月,而給她釵頭的那位,像是……孟舒安那個哥哥,孟祈!
見此景,她的心開始不受控的劇烈跳動。
這兩人怎麼會同時在此處,竟然還,如此親昵!
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孟祈率先轉過頭來。
他不識得這金妙竹,然直覺告訴他,對方是認識自己的,甚至,也是認識宋朝月的。
宋朝月的手正摸在孟祈給她的新釵子上,見孟祈停了動作,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頓見金妙竹,那張熟悉、帶著不可思議的臉。
幾乎是下意識的,宋朝月避開了孟祈的動作,她與金妙竹對視著,兩人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
最後還是金妙竹率先從震驚中抽身出來,她朝對麵兩人微微頷,道:“好巧。”
宋朝月也回說:“是啊,好巧。”
氣氛立時又陷入了尷尬,孟祈銳利的眼睛盯著金妙竹,耳朵聽著旁邊兩個女子不鹹不淡的問候。
他知道,自己早預料的一天終究會來。
不過既然他已經處在的沉睡的風暴之中,那何不借金妙竹之手,讓這風暴開啟。
於是,他牽起了宋朝月的手,溫聲說:“走吧,咱們回去了。”
宋朝月任由孟祈拉著她離開,她此刻已經開始有了許多災難般的猜測。
金妙竹看到了孟祈跟她在一起,那往後,他二人的關係即使是假的,也會被人詬病、被人唾棄。
畢竟,她從前是孟舒安的妻子,而孟祈,是孟舒安的哥哥。
走出了一條街,宋朝月才發覺孟祈仍牽著自己,他掌心的粗糲與溫熱傳到了自己的手心。
那感覺讓她害怕,她幾乎是下意識甩開了他的手。
孟祈眼睛落到了自己空落落的掌心上,冷笑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笑身邊人。
他又恢複了平日裡那般不近人情,總帶著居高臨下的姿態。
“怎麼,害怕了?”
宋朝月用牙齒咬著下唇,她確實是害怕,害怕流言蜚語這把利刃。
她從前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她以為自己會有勇氣麵對,可真到了眼前,她反而有些退縮了。
孟祈抬手,大拇指按在宋朝月的唇瓣上,扯出了宋朝月已經被她咬出血印的下唇,語帶威脅,“上了我這艘賊船,便沒有回頭路了。”
說完這話的下一瞬,他又恢複了往日所演出的那副待宋朝月溫情的模樣,眼中含情脈脈。
他繼續牽起了宋朝月,兩人依舊選擇步行回了孟府。
回到孟府,自是不需再演。
宋朝月坐在自己的小院兒裡,明明外麵如此的豔陽高照,她的心中卻下起了一場瓢潑大雨。
今日,從前,她從不會覺得孟祈是個令人生畏之人,可是今日他的種種舉動,終於叫她認識到外頭的人為何會如此懼怕他。
他可以為了達成目的,做出任何的事,即便那樣的事違背他的本性,違背他的內心,他還是會這樣去做。
天熱,樹上的蟬在不停地叫,宋朝月憶起許多年前,她與孟祈的初見。
嘉和二十四年,那年,宋朝月十二歲。
宋父才將被調到一個小縣城為縣令,正是忙的時候。而恰逢此時,宋朝月生了一場大病。
宋母每天就忙著照顧這個瀕死的女兒,也因此,宋朝月總能聽到母親在屋外偷偷啜泣。
那一段時間,她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
後來家中一個江湖郎中,給宋朝月下了一劑猛藥,最後,宋朝月向死而生,活了下來。
那江湖郎中離開之際,告訴宋朝月的父母,讓孩子去鄉間散散心,修養身體,幾年後,會有很大的好轉。
於是,她被送到了岱州鄉下的祖母那兒,也是在那兒,宋朝月第一次見到孟祈。
郎中走後,宋父宋母和十歲的阿弟,一道將她送到了他們家祖祖輩輩居住的地方,岱州一個小鄉村——望村。
宋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這麼些年就出了宋遠這個一個讀書人,為此,老宋家不知道在這望村有了多大的麵子。
有一個考取功名在外為官的兒子,這算得上是這個老農家中最大的傲事了。
宋朝月他們每年都要回來看望好幾次宋家祖母,父親過世得早,宋遠一直都想將母親接到縣城去生活。
怎奈何故土情深,宋家祖母無論如何都要待在望村。她說,她生在望村,往後也要死在望村。
距離上一次宋朝月一家四口回來已經過了半年,宋祖母一見兒孫們回來的,高興地不行,張羅著要給他們做好吃的。
那時候宋明澤也才十歲,舉著雙手繞著祖母轉圈,高興得不得了。
宋朝月一副病態,臉色蒼白如紙。從她才出現在祖母跟前,這位老人家便瞧出了不對勁。
不過她沒敢當著孩子的麵問自己的兒子兒媳,等到兩個小的出去了,她才偷偷問:“桑桑這孩子怎麼了,怎麼也沒長,還瘦了呢?”
聽到母親這般問,在外麵作為家中頂梁柱的宋遠偷偷抹起了眼淚。
女兒差點兒沒命,妻子成日的憂慮一日重過一日,他從不敢哭,但是見到母親那一刻卻忍不住了。
宋祖母用莊稼人帶著裂紋的手揉了揉兒子的腦袋,將他的頭發揉得亂糟糟的。
“行了,老大,你把桑桑這閨女給我送回來養,我保證,你下次來看她,這丫頭鐵定結實得不行!”
有了母親的這般保證,宋遠也放心了。
在望村待了兩天,最後帶著妻子和兒子離開了望村。
宋母江念坐在一架破爛的馬車裡,看著女兒被自己的婆母牽著,眼淚一滴又一滴地往下掉。
這孩子自小都跟在她身邊,從未在鄉下過活,萬一她吃不好,睡不好,怎麼辦?
母親有這般擔憂,自然也是常事。
剛開始確實,宋朝月很不習慣,這裡有沒有父親母親,也沒有弟弟,也沒有沿街熱鬨的商鋪。
入目所見,除了一座座茅屋,便是越不過的山與看不見儘頭的稻田。
不過很快,她便將這些煩惱拋之腦後。
這村子裡孩子太多了,即便她十二歲,可還是有好幾個姑娘與她同歲。
她成日裡跟著她們下河摸魚,上山摘野菜,感覺整個人精氣神兒都足了。
那日,同她最為要好的一個姑娘,名叫小步。她偷偷地同她說,她在鎮上瞧見了一個極為俊朗的男子,哪天一定要帶她去瞧瞧。
十幾歲,正是少女春心萌動之際。
沒隔幾天,她借著去鎮上買東西的由頭,跟著小步到了城中一個並沒有門牌的小院外頭。
才十二歲的她臉上還有著未脫的稚氣,跟著小步走到了這看似是人家戶的院中,眼睛裡滿是疑惑。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男子住的地方?”她拉著小步就要走,“咱們走吧,這樣偷窺彆人是不對的。”
小步的腳卻像是釘在了地上,說什麼都不肯挪動。壓低聲音對她說:“再等等,這裡是鎮上的孤獨院。”
“所以,那人是個孤兒?”
小步擺擺手,“不是不是,看了你就知道了,就看一眼,就看一眼,他應當一會兒就回出來。”
院牆內傳來陣陣孩童的嬉鬨以及一個清朗的少年音,他們似乎玩得很開心。
宋朝月伴著小步蹲在這孤獨園的牆角,等得都快睡著了,獨自也咕咕地叫了起來。
她癟著嘴,“我餓了,小步~”
小步回頭看了一眼宋朝月,皺眉思考了一下,決定還是去吃點兒東西吧。
就在這時,關了許久的院門打開。
一個少年人從裡麵走了出來,他甫一出現,好像在宋朝月地方眼睛裡點上了星光。
宋朝月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孟祈出門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兩個小姑娘,他看了兩人一眼,從懷中掏出了兩枚銅錢,笑著遞給她們。
那笑如山澗清溪,洗滌掉了宋朝月所有的不耐。
“可是餓了,你二人拿這些錢,去買些東西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