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霽沒想到自己能和從前家中小木匠方知念重逢。
馬車裡遙遙一見,她心中震撼,馬車外頭的方知念也是。蘇雪霽更訝異的事方知念竟然認出了她,跟在她的身後喊著她小姐。
她能夠成為小姐嗎,能夠配得上方知念再喊她一聲小姐嗎?
不配的。
她裝作不動情的模樣,在江枕月看過來的時候,說自己不認識這個人。
她自己都不相信,也在無數次回頭的時候,偷偷看向方知念。
過去的記憶紛至遝來,快要淹沒了蘇雪霽,蘇雪霽不願意回到過去,不想要再經曆那樣的痛苦。她看到方知念,便有這樣的情感,但是她的身子裡流淌著蘇家的血,那些記憶又讓她始終無法割舍掉。
更可怕的是,方知念要為她贖身。
從來都沒有人想過要為蘇雪霽贖身,方知念是第一個。旁人都想著,這樣好的人物,應該留在青樓才好,隻有方知念說蘇雪霽不屬於這裡。
老媽媽拿著一袋子銀錢領著方知念上樓來的時候,蘇雪霽覺得自己的人生都被顛覆了。她不喜歡以這樣的方式和方知念重逢,偏偏老媽媽提了這一嘴:“姑娘啊,這可是你的故人呢,你可得伺候好。”
蘇雪霽對方知念說的第一句話,是問他錢從哪裡來的。
方知念支支吾吾,看著蘇雪霽的臉龐小心翼翼:“裡頭有些是我賺的,也有在樓下看到了貴人,他贈與我的。”
是啊,靠著方知念那樣的勞作,如何能賺到這麼多的銀兩呢。蘇雪霽冷笑:“你來這裡做什麼,來這裡做常客?”
“不是的,是我想要贖你出去。”方知念想要和從前勾連,想要對蘇雪霽說這裡不是蘇雪霽應該來的地方。
蘇雪霽沒有讓他說完後頭的話,蘇雪霽像是玩笑,又像是自嘲的真心:“既然來了,花了錢,沒有空手要走的道理。”
“要喝酒嗎?”
方知念哪裡知道這裡喝酒的規矩,他按著在蘇家的規矩,要給蘇雪霽斟酒,可是蘇雪霽打掉了他的杯子。
和在蘇家做小姐的時候不同,蘇雪霽更多了放浪形骸。她的手搭上方知念的手,對著他淺淺一笑:“小木匠,喝酒可不是這樣喝的。”
先要彈琴助興,要搞文人雅興那一套。
方知念看著移山鬆鬆垮垮,搭在肩膀上頭的蘇雪霽,露出漂亮的脖頸和胸前的鎖骨,盈盈一握的腰身扭動著,走到琴邊,腳踝上的鈴鐺作響,可比擬銀錢掉入水池之中,聲響結束,消失了無痕跡。
琴聲越響,越動聽,方知念的心裡就越不好過。從前他在蘇家也聽過蘇雪霽吟詩彈曲兒的,並不像如今這樣纏綿,多了許多風月的味道。
到底是經曆了什麼,才能讓蘇雪霽如此變化。琴聲,方知念沒聽進去,他隻看向蘇雪霽,目光中全都是深情和難過。
這樣的深情,不適合出現在青樓這樣的地方,到底還是太奢侈了些。
方知念看著蘇雪霽一曲畢,端著一杯酒,走到方知念的身邊去。她笑道:“這裡不是喝酒的地方,你跟我來。”
小木匠還是那個小木匠,小姐說一句話就跟過去,小姐說的什麼都是對的。
可是方知念卻看著蘇雪霽往紅綃帳裡去,也要將他領到那裡頭去。他不敢上前了,頭也都低下去。
“方知念,既然花了錢,自然就要做旁人要做的事情。”蘇雪霽教育他,她並沒有千金小姐那樣的矜持了,腳步輕緩,像踩在雲端上,柔軟來去。
若不是蘇雪霽歪在床上,方知念都沒發覺,蘇雪霽的腳腕上,還纏著一串鈴鐺。
紅繩係著鈴鐺,像是雪中紅梅,倒是有些文人風雅,但隻不過是照貓畫虎,在這醉春樓裡,用這些行徑,讓自己體麵些罷了。
方知念看著那一串鈴鐺晃動,兩條腿翹著。蘇雪霽橫躺在床上,手撐著頭,另一隻空了的手捏著酒杯,搖搖晃晃,她說:“小木匠,你敢喝這一杯酒嗎?”
“我雖然不勝酒力,但是一杯酒,不至於醉的。”方知念認真答。
蘇雪霽還笑著方知念沒明白,她抬手將自己手中的酒杯往自己的身上倒。酒液順著脖頸,一路向下,往胸口裡鑽,又順著起伏一路向下,那酒都比方知念先撫摸到了蘇雪霽的身子,比方知念還要深切感知到了蘇雪霽如雪的肌膚。
“小木匠,這樣的酒,你喝不喝呀?”
這樣的酒,嚇到了小木匠。
方知念都不敢多看,偏偏蘇雪霽瞧見了小木匠裡的躲閃,她將自己才堪堪遮住的衣衫拉下來,露出肩頭,她抓著小木匠的衣領,把人拉近,和她對視。
蘇雪霽說:“你看看我,我是那個蘇家的小姐嗎?”
蘇家的小姐不會是這樣的主動,是不會這樣的輕浮的。
“小木匠,這酒,你還要喝嗎?”
方知念站著沒動,他隻要微微抬眼,便能將蘇雪霽儘收眼底,從前他想都不敢想,可如今蘇雪霽親自低下頭來,讓他看著自己。
見方知念如此,蘇雪霽更是來了勁頭,她好像,就是要讓方知念失望,就是要讓方知念知道,她已經不是從前的她了。如今小木匠在蘇雪霽的眼中,隻是一個客人。
“小姐,我會籌錢,幫你贖身。”方知念目不斜視,一字一句說道。
“來這裡的人呢,都說要為我贖身。他們說得天花亂墜,可是呢,一杯酒喝完,便走了,不留下任何跡象,小木匠,這話,我早就不信了。”
“趁著天還早,趁著你還有時辰,喝了這一杯酒吧。”
蘇雪霽將人拉到床上去,方知念沒有提防,隻聞得一陣發了頭暈的香味,再抬頭,就看到蘇雪霽捏著他的下巴,捧著他的臉認真看過來。
“小木匠,若是沒這個膽量,這裡你不該來。你應該回去,過你的生活,那個蘇家的小姐,已經死了。”
蘇雪霽在等,在賭,她在看方知念是不是真的能有膽量,和她共赴雲雨。若是他敢,那麼也就當是蘇雪霽對過去道彆,若是他不敢,那麼平生不過是平添一段遺憾罷了。
她的人生,已經有太多的遺憾了。
可方知念沒有。
方知念將人翻轉過來,俯身壓上來,他要發狠,要嚇唬蘇雪霽,他要親下去,可是才落到唇瓣上方,他就停住了。
“酒,我不喝。蘇家小姐有自己的苦衷,她應該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我知道的,我隻是不想要蘇家的小姐,妄自菲薄。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樣子,都是世間對她不公,不是她的錯,她不應該受到世間的輕視。”
方知念把人拉起來,從懷中掏出了帕子,遞給蘇雪霽的手邊。他說:“蘇小姐,擦一擦身子吧,在我的心中,蘇小姐,永遠都是蘇小姐。”
溫柔的吻,落在了蘇雪霽的額前。
方知念知道的,蘇雪霽的身邊總是站著一位華貴的公子,蘇雪霽站在那人的身旁,若是蘇雪霽贖身出去了,也隻會與那位公子攀扯上關係,不會與他。
方知念和過去一樣,他覺得蘇小姐是容貌清麗的人,是誰都不可玷汙的人,是他從沒想過要占為己有,但是想要捧在手心的人。
“我願蘇小姐能做完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早日離開這裡。錢,我也會攢著,會給蘇小姐留著。”
沒人知道,醉春樓的花魁娘子,在小木匠走了之後,站在樓前,凝思了好久。淚落了下來,蘇雪霽沒有擦拭,任由兩行清淚不斷,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手撫了上來,將那淚痕擦乾,蘇雪霽看向那人,露出慘淡的笑。
“雪霽如何能勞煩太子為我拭淚呢。”
“陸守仁的事情了了,我聽老媽媽說,你用自己攢下來的錢,給自己贖了身。既然不在這醉春樓裡,以後要去哪裡?”
“去哪裡都可以,這天下,去哪裡都一樣。”蘇雪霽搖了搖頭,隻要不在都城,隻要遠離了這裡的一切。
“那為何不能跟我走,蘇雪霽,他有什麼好?”
蘇雪霽不是不懂太子的心意,她也知道,太子或許是有那麼一片真心,但是這點真心是不夠在宮中存活的。她不想要再覆滅一次,不想要再卷入這些紛爭之中。
她願意做一隻天地自由自在的鳥。
“不管是誰,太子殿下,風月場裡久了,我不願意再陷入風月。”
風月誤人,自然有人想要從中脫身,做凡塵仙,清冷出塵。
“我說過,你和溫霽雲的那位心上人很像,隻是可惜了,你們相識卻走向了不同的命運。”葉天逸輕笑了出來。
“太子殿下,我會遠離都城,永不回來。太子和陸守仁之間的恩怨,我會永遠埋在心中,就當從未知曉。太子殿下為我複了仇,我不會再奢求任何東西。”
蘇雪霽這話是要說出來的,她看著正喝著茶盞的葉天逸的手一頓,便知道這話是說進了葉天逸的心裡去了。
太子對人,或許有那麼一點真心,可是也隻有一點。
“為何與我說這些,倒像是我要把你趕出都城一般。”葉天逸將茶盞放下來,眼睛一直看著蘇雪霽,想要從中,看得蘇雪霽的真心。
蘇雪霽不喜歡這樣的試探,她敞開心扉,對葉天逸道:“太子殿下用人大膽,但是太子殿下終究是太子,是來日的儲君,有些事情不得不多想一些。溫大人幫了您,可是他不受重賞,要和江枕月逍遙世間,這不正是太子殿下想要看到的局麵嗎?”
留著溫霽雲,成為權臣,日後太子登基,那麼溫霽雲就是抓住了太子的把柄。太子怎麼會允許有這種事情發生呢,大事一了,溫霽雲自請離開,說是為了滿足江枕月的心願,可是說到底還是怕太子多疑。
溫霽雲的前程,早在答應太子的那一刻便斷了,但是為了朝堂穩固,為了來日天下太平,溫霽雲甘願做這個犧牲。而那位江枕月,蘇雪霽能看懂,也能看明白,經曆了那樣多的事情,沒人想要重蹈覆轍。
蘇雪霽也知道,葉天逸對她有真心,但是留她在身邊,更多的也是掌控,也是害怕她有朝一日說出當年之事,留作人質罷了。真心對利益,更是利益動人心。
若是她還是蘇家的小姐,江枕月也還在江家,她們或許真的會如葉天逸所說,成為知無不言的好友,來日嫁得一個最好的夫君。
這本該是她們的人生,可最後這一切都被毀了。
“對了,那小木匠,仍然日日都交定金給醉春樓的老媽媽,他說,他說到做到。”葉天逸臨走前,對蘇雪霽道。
“你離開都城前,可以去看看他,和他道彆。”
不用了,道彆也是傷心,都城是個傷心地,要到冬日了,大雪茫茫會覆蓋一切,等來年一切都會是新生。
醉春樓下,方知念仍然送來了銀錢,可這一回,老媽媽沒收。她將先前所有的銀錢都還給了方知念,她說花魁娘子早就贖身走了。
她走了,方知念呢喃,他到底還是沒抓住蘇雪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