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世界(二)(1 / 1)

看到消息的第一刻,她是麻木的,那扇故意封閉的心門,太久沒有打開過了,所以她幾乎要找不到鑰匙了。

多年未見,還錯過了俞建章的最後一麵,哥哥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狠狠責怪她的,可哥哥從沒責怪過她,所以她想象不出那場景。

錢一沛正說笑著,突然看到她仰起了頭,臉頰上滑落的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就這樣靜立了幾秒鐘,她拿起毛巾,擦了擦臉,然後半低著頭朝場外走去。

“之安?之安?”

她沒有聽見錢一沛的聲音,沒有聽見付小傅的聲音,也沒有聽見現場觀眾歡呼的聲音。

俞之安想起自己離開成都那天,小小的人兒拖著行李箱跟著一個未曾謀麵的表舅,一步三回頭,卻始終沒有等來送彆的身影。

俞建章是大學的史學教授,桃李天下,總給人以嚴厲刻板的印象,但內裡卻又不失悲憫慈愛,所以他決絕的送走自己時,俞之安就知道,她這輩子都回不去了。

她掠過所有人,快步走進了更衣室,對俞家,她是既內疚又悔恨,如果俞家沒有收養她,俞之賀就不會英年早逝,他們夫妻倆也就不會白發人送黑發人。

付小傅一早就察覺出她情緒不對了,追到了更衣室,守在門外問到:“出什麼事兒了?”

“有些事情,要離開幾天。”

“我能幫得上忙不?”

“好好吃飯,等我回來。”

飛成都最近的航班在零點,她甚至越過了老錢,直接找到了尹東請假,尹東時任國乒女隊總教練,和餘誌遠是同門師兄弟。

餘誌遠退役後選擇了到體院兒當老師,兩人關係一直不錯,所以關於俞之安的事情,尹東是知道些的,俞建章的葬禮,餘誌遠也一定會去參加。

到達殯儀館時,已經是淩晨3點,靈堂的燭火燃了一夜,已經隻剩下一個線頭。靈台上擺滿了白色的菊花,俞建章的遺像在最當間兒,那張照片拍攝於他去世前夕。

俞之賀去世後的第三年,俞建章便被確診了癌症,長期的化療和手術讓他瘦脫了相,兩頰凹陷,所以相片裡戴的應該是假發,嘴角帶著些許淡然的笑意,滿目慈祥。

俞之安跪在靈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淚水終於決堤,她俯跪在地上,過往就像走馬燈似的在腦海裡浮現,重演。

遺憾和悔恨交織心頭!

守夜的保安被她的哭聲吵醒,這樣的場麵他見的太多,關了手電,拎著熱水壺朝水房走去,出門的時候瞧見一男一女進來,不禁腹誹今天是怎麼了,天不亮就這麼多人來哭喪。

“師傅,在哪兒辦手續?”

他指了指牆上的鐘表:“等著。”說罷便優哉遊哉的離開了。

這是一對中年夫妻,家裡老人病了很久了,今晨斷了氣,趕緊就抬了過來。

聽到靈堂傳來的哭聲,兩人對視一眼,走了過去。昏暗的室內,隻瞧見一個年輕的女孩兒俯身跪坐在地上,她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像是極力在克製,哽咽難鳴,以至於背影微顫。

五點半左右,又瞧見一個女人進了這間靈堂,跪在地上的女孩兒這才抬起了頭,看起來還是學生模樣,女人見到她,側身扶住了靈台,也開始低聲啜泣起來。

俞之安不知道如今該怎麼稱呼她才好,來人正是俞建章的夫人李秀英,她曾經也是自己的母親。

她想起身,卻發現雙腿已經麻木,險些摔到,往下滑坐了一下,才又站起身來,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始終低著頭,不敢看她。

良久,李秀英平複了情緒,擦了眼淚,輕聲道:“也算是見過了,回去吧。”

“出殯後,我就走。”

“他不知道你來。”病重後,俞建章早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後事,怕她太傷心,也怕她一個人忙不過來,把許多瑣事都提前做了打算,親朋好友的名單也親自整理好了交給李秀英,唯獨沒有俞之安的名字。

理智告訴他們,她也是受害者,可失去親生兒子的痛苦總要有一處發泄,親朋那一句句“要不是收養她”“如果不是她”像魔症般烙印在他們心頭,迫使他們無法再接受俞之安的存在。

李秀英在俞建章去世的第二天還是告知了她,是出於悲憫,她清楚俞之安這些年一直活在自責與悔恨中,但願這段往事會隨著俞建章的離去,以及將來她的離去徹底煙消雲散。

“出殯的事情…”俞建章那邊沒什麼親戚了,不知道她這邊有沒有人過來幫忙。

“舅舅他們會過來。”

“那…”她便放心些了:“您多保重。”

李秀英點了點頭,側過身去,俞之安向她鞠了一躬,方才離去。

她看著俞之安離去的背影,想起第一次帶她回家的樣子,那年她將滿7歲,穿著俞之賀給她買的新裙子去了家裡,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的走到他們麵前問好,聲音軟軟糯糯的。

“叔叔阿姨好。”說罷趕緊側過身去拉住了俞之賀的手。

李秀英衝著俞建章點了點頭,他才拿起桌上的橙子遞給她:“之安要不要吃橙子呀?”

她又看了看李秀英。

“拿著吧。”得到她的回答,便伸手接過了橙子:“謝謝叔叔,我會剝橙子,我剝給你們吃。”

她抽出一張衛生紙擦了擦水果刀,認真的削皮,然後再掰開,先遞給了李秀英,再遞給了俞建章,最後遞給俞之賀,隻給自己留了一瓣。

看俞之賀吃了一口,便問到:“之安剝的橙子甜嗎?”

“之安剝的橙子甜到心坎兒裡了~”他捏了捏她的臉頰,衝著她挑了挑眉,轉頭對媽媽說:“這就是咱們家的小姑娘了。”

便是因為之賀,他們才決定收養她的。

……

俞之安穿的單薄,將出靈堂吹了冷風,更是覺得頭重腳輕。

山上突然響起一陣鞭炮聲,拉回了她的思緒,循聲望去,該是右側墓地傳來的。

待鞭炮聲結束,才瞧見兩個保安拿著對講機和警棍朝墓地快步疾走而去,邊走邊說著:“肯定是那家人,喊了不準放炮不準放炮,說不聽!”

“嗖~”的一聲,她抬頭,透出魚肚白的天空中炸開了一朵煙花,竟然還放煙花?有這樣的習俗嗎?

“今天出門搞慌咯,火炮兒都搞忘了放,走走走。”那對夫妻聽到鞭炮聲才想起自家還沒放,略過她徑直朝大門外走去,倒是全然沒理會天空中炸開的煙花。

她看著那一朵朵紅黃相間的煙花炸開又熄滅,想起了俞之賀,那時候還沒有禁放令,年節裡哥哥總抱著她出去放煙花,不僅要穿新裙子,煙花也得比彆人家的更美、更多,總要叫她成為滿場的焦點。

恍惚間,剛剛煙花炸開的那處天空,閃現出了一個帶著光圈的不規則黑色物體?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她回頭去看,走進靈堂那人的背影好似俞之賀!

“哥哥!”俞之安大叫一聲,想伸手去抓,身子往前傾斜卻隻抓到了反彈回來的門把手。推門而入,便是腳下一空狠狠的摔在了地上,磕到了腦袋,好半晌,才終於清醒過來。

眼前的景象隻能用匪夷二字形容,她以腳下為原點,環顧四周,若說是黑夜,卻能看清所有事物,最詭異的是,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顏色,變得透明!

不!不能用透明來形容,用透視二字恐怕更為準確;她分明身處一條無儘的走廊中,卻能看到牆內的景象,就連那牆由多少塊磚,怎樣的結構砌成,都看的清清楚楚。

忽然,距離她最近的那個房間陡然變大,無限延伸,那種衝擊使得她大腦缺氧,心跳加速,下意識的緊閉了雙眼,張開嘴大口大口的喘息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生理上的反應消失了,她才緩緩睜眼,眼前又出現了一棟大樓,她看到的不是大樓的某一個麵,而是整體結構,就像是一個透明的立方體,能看清所有的結構與線條。

當她的大腦意識到這一點時,那種生理上的衝擊再次襲來,她強迫自己睜大雙眼,看著這棟大樓閃現過去,很快是橋梁、樹木、動物、甚至一朵花兒。

所有的事物全部變成了三維立體結構,她看到了那隻鹿的內臟,血管以及正在流動的血液,她看到了那朵花兒的細胞,是橢圓形的。

隨後一隻手出現在了視野中,掐斷了那朵花兒,橢圓形的細胞一分為二,流出了細胞液。

眩暈感襲來,她再也無法控製住生理反應,伏跪在地上乾嘔起來,頭痛欲裂。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人類的感官實際上是二維的,之所以能夠有立體感,是因為雙目效應,可此刻她的大腦已經超負荷運轉了,因為感官接收到的是三維結構,大腦從未接收過這樣的信息,算力根本無法處理。

她大概是有所意識的,隻是混沌中,無暇思考,也無力思考,唯一的解救辦法便是閉上眼睛,不去看。

她扶著牆站了起來,牆?那麵牆又出現了嗎?那麼門也一定出現了,俞之安扶著牆一點一點的摸索著,推開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那扇門,然後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光!是光!即使閉著眼也能感受到。

俞之安用手掌遮擋住雙眼,透過縫隙確定了是陽光,才終於睜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