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萊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
他蹙著眉,手指捏在書籍邊緣,不耐煩地輕輕敲打,發出細細的“噠噠”聲。
驀地,耳畔傳來刻意壓低的輕微聲響,伊萊手指一頓,抬起頭,看向蒂娜,蹙緊的眉角隨之鬆開:“蒂娜。”
他將書放在手邊,直起腰:“你來了。”
蒂娜步伐輕快地走過來:“是的,我改好了三件衣服,拿給你看看。”
伊萊看著步伐輕快的少女,蒂娜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
金色的及腰長發紮成了麻花辮,她好像很喜歡麻花辮,每次都要一次不苟地編起來。
她穿了一件嫩黃色,裙擺寬大的長裙。不是很便利的款式,但很漂亮,裙擺上布滿了精致的蕾絲花邊和嫩黃色的毛絨裝飾。
她臉龐嬌小,五官柔美,被這嫩黃色的裙擺一襯,像一隻活潑可愛的毛茸茸小鴨子。
伊萊的呼吸不知不覺地慢下來,深邃的眼瞳彎出柔和愉悅的弧度。
“諾。”蒂娜一臉期待地將衣服遞給他,大股麻花辮順著她的動作輕輕一抖,“你看看喜不喜歡,這可是我花費了整整一個星期,沒日沒夜趕出來的!”
伊萊回過神,伸手接過她遞來的衣服。
一個星期過去,他手上的傷口已經好了個徹底,修長手指上的皮膚白皙光滑,那兩條長長的白棉布自然早就卸了下來。
伊萊看著三件疊成方塊的衣服,挑眉:“一個星期,夜以繼日,就隻有三件?”
……
蒂娜不爽地咬牙:“那是因為……我可是費了大功夫的!”
她跺跺腳,著急地從他左側踱到右邊:“我可是很認真,很努力的在修改……總之——你看看就知道了。”
花費大功夫做的……
伊萊垂眸,唇角微微上場,他將衣服放在沙發上攤開,瞳孔驟然一縮,當場怔住。
伊萊親手拿給蒂娜的衣服,他當然記得,每一件是什麼樣子。
這些,都是他的親哥哥,奧利弗的衣服。
他的哥哥身材健壯,衣服尺寸寬大。
他的哥哥最喜歡黑色、灰色和深沉的藍色。
他的哥哥性情嚴肅,正經認真。
所以他的衣服也大多數是深色的正裝。
而現在。
這三件衣服,已經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大變了個樣。
變得和奧利弗的衣服,毫無關係。
她可真是努力。
這樣珍貴的衣服,最好的裁縫也要半個月才能趕出一件,她一個星期就改了三套。
伊萊·亞圖斯猝然攥緊了手中的衣服。
“你和你的哥哥不一樣。”
隻有一扇灰撲撲巴掌大天窗的閣樓裡,女人銀灰色的長發柔順地披散著,像月光一樣照亮了整間閣樓。
瘦弱的,矮小的金發男孩跪在冰涼的地板上,不解而哀傷地看向女人,他伸出手,顫抖著,試圖去觸碰她的衣角,像跌入水中的人努力抓住岸邊最後一根稻草:“為什麼……母親,我們不都是您的孩子嗎?”
“彆叫我母親!”女人臉上閃過一抹濃重的厭惡,她足尖輕點,鑲滿鑽石的水晶鞋後退一步,如銀輝般美麗的月白色長裙像波浪一樣堪堪從他手邊劃走。
伊萊的手指頓在了空氣中。
艾麗莎不屑:“你也配和奧利弗比?”
她眯著眼,視線落在黑暗房間裡格外明顯的亮金色頭發上,眸中的厭惡越發明顯。
“肮臟的,下流的東西。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從來沒有生過你。”
“你是亞圖斯家的恥辱。”
她毫不猶豫抬起手,狠狠甩了地上的小人一巴掌。
巨大的力道讓伊萊身子立刻歪斜下去,礙眼的金發總算暫時消失在了視野裡。
女人滿意地直起了腰。
她輕飄飄地看了伊萊一眼。
“你也彆怪我狠心,要怪隻能怪你自己不爭氣。”
“明明我和索安,都是吸血鬼最上乘的血脈,你卻是這麼個廢物。”
“能讓你活下來,已經是我莫大的仁慈了。”
伊萊趴伏在地麵上,頭顱因為這一巴掌一陣一陣地發暈,他的嘴角沁出了鮮血,臉頰火辣辣地腫了起來。
他聽到水晶鞋踏在地上逐漸遠離的“噠噠”聲。
閣樓的鐵門在他麵前重重關上。
空中飄來惡毒的、憤怒的低語。
“你就在這裡,呆到生命終結的那天吧。”
於是在這暗無天日的閣樓裡,伊萊一呆就是十多年。
他和他的哥哥不一樣。
所以奧利弗能喝最鮮美的少女鮮血,穿戴最華美的服飾,住在最豪華的房間,得到最隆重的尊敬。
而他,伊萊隻能蜷縮在矮小破舊的閣樓裡,穿著滿是破洞的布片,喝不知道摻雜了什麼的發苦血液,被所有人鄙視不屑。
他和他的哥哥不一樣。
所以,他永遠也穿不了,奧利弗的衣裳。
伊萊的睫毛輕輕顫抖,唇瓣蠕動。
和蒂娜想象中差不多的反應。
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隻花費了一周功夫,就能製作出三件如此美麗的衣服。
蒂娜得意地笑:“怎麼樣?!很適合你吧?”
“……嗬。”
他低低笑,慢悠悠地撩起眸。
四目相對。
蒂娜呼吸一滯,唇角的笑容當場僵住。
伊萊灰綠色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暗沉到了極致,像是烏泱泱的天空,隨時都要掀起狂風暴雨。
白皙的,深邃的眼角染上血一樣的嫣紅。
他的嘴角上揚,以極其微小的幅度抽動著。
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寒意以伊萊為中心飛快擴散,周圍的溫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直線降低。
蒂娜心臟狠狠一跳,笑容立刻消失得一乾二淨:“……怎、怎麼了?”
“誰讓你做這些多餘的事情了?”
他死死咬著牙,身側蜷起的手指上青筋微凸。
“不合適的衣服,修改了尺寸也還是不合適。”
蒂娜摸了摸胳膊,試圖解釋:“現在這樣子,才是最合適的。”
伊萊冷笑:“合適不合適,什麼時候輪到你做決定了?”
他上前一步,抬起手,修長白皙的手指扣在了她的脖頸上。
他的手像一塊從深湖中敲起來的堅冰,又像是重逾千斤的鐵鉗。
他用了力,手掌包裹著她的脖頸,蒂娜大口大口地艱難呼吸著,心臟躍到了嗓子眼。
冰冷的聲音緊貼著耳朵響起:“還是說,你覺得,我不會殺了你?”
她咬著唇,眼淚一下就滾了出來。
她才不是對自己的身份沒有明確的認知。
她才不是覺得他不會殺了自己。
她一直怕死,一直都想活著。
她隻是、她隻是……
蒂娜眨掉眼睛裡蓄滿的淚水,脖頸上力度隨時掌控著她的性命,她仍然小聲,但執拗:“你穿的不是彆人的衣服,是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衣服了。”
“每個人都值得最好的、屬於自己的東西。”
“是每個人。伊萊·亞圖斯,也不例外。”
……
滾燙的水滴砸在伊萊的手背上,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在脆弱的心臟上砸出一個深坑,密密麻麻的悶痛。熾熱的溫度讓他的心臟都皺縮起來,從坑中冒出騰騰的熱氣。
她纖長濃密的睫毛在顫抖,紅潤的嘴唇在哆嗦,湛藍色的眼睛裡滿是驚恐和慌亂。
手掌下脈搏跳動的速度是那麼快,血液流淌得那樣激蕩,表情會騙人,心跳不會。
她明明很害怕。
但她望向他的眼神還是那麼的執著,那麼的堅定。
堅定得讓他也開始相信“每個人都值得最好的、屬於自己的東西。”
伊萊沒說話,他沉沉望著她,眸光晦暗而疑惑,像烏雲遮蔽的夜空,彙聚著太多蒂娜看不懂的情緒。
但他握著她脖頸的手,總算沒有再繼續用力。
蒂娜抽泣了兩下,從裙擺的大口袋裡摸出金色的禮盒。
沒辦法了,隻能拿出準備好的防護方案了。
“這……是想要送給你的小貓玩偶,我已經做完了。”蒂娜小心翼翼地將小貓捧到他麵前,貓咪玩偶已經徹底完成,毛色更加閃亮,眼瞳更加深邃,簡直就是一隻真正的貓咪,“你喜歡嗎?我做了很久……你看看,還有沒有哪裡覺得不太好?”
“你彆生氣了。”蒂娜說著軟話,“你要是真的不喜歡,剩下的衣服,我不會再亂改了。”
“我隻是、我隻是……”蒂娜垂眸,“我隻是想讓你開心點。”
伊萊定定看著麵前的小貓,他一動不動,看了很久很久,看到蒂娜的雙手開始發麻,眼睛開始乾澀,看到蒂娜心中,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而上。
倏地,他展顏一笑。
蒂娜無法形容那個笑容。
所有的語言都有些匱乏。
仿佛經過了一場春雨,他眼角眉梢的所有戾氣都消散得一乾二淨,抽出新芽,煥發出聲音盎然的,勃勃向上的色彩。
“沒有不喜歡。”伊萊的手鬆開,虛虛攏在她的脖頸上,聲音又低又緩。
蒂娜怔怔看著他,雙眸像星星一樣猝然明亮。
湛藍色的眼睛,像晴空萬裡下一片碧藍色的湖。
伊萊屏住呼吸,不自覺地偏了偏頭,躲開那片攝人心魄的刺目湛藍:“我……繼續做吧,按你喜歡的。”
他的手不自覺地輕輕在她脖頸上摩挲,像羽毛一樣輕擦著她頸側的肉。
“哈……癢”蒂娜輕顫,不由自主地掙紮,她從小到大,最怕的就是癢了。
脖頸上的力道被刺激了一樣驟然縮緊,又很快放開。
伊萊頓住,喉嚨輕滾,鬆開了手指。
鬆開手指的那一瞬間,熾熱的溫度和響亮的心跳聲立刻消失不見,伊萊垂在膝側的手指輕縮,大腦有一瞬間的恍惚。
蒂娜臉上掛著劫後餘生的慶幸笑容,朝他遞了遞手中的禮盒:“給它起個名字吧?怎麼樣?”
伊萊垂眸,恍惚的思緒半晌才重新凝聚??:“小麵包。”
蒂娜:“嗯?”
伊萊笑著看了她一眼:“就叫它小麵包吧。”
小麵包……
這個名字可真是奇怪,不過——
蒂娜擦乾淨眼角剩餘的淚珠:“麵包很好吃,我喜歡這個名字。”
“你喜歡就好。”
蒂娜點頭,再次將禮盒往他手上推了推,示意他接過。
伊萊溫柔地注視著麵前的貓咪玩偶,沒有伸手接。
“不用了。”他說。
蒂娜:“啊?”
蒂娜攥緊了手中的玩偶貓咪,心中一慌:“為、為什麼?”
伊萊沒說話,空氣陷入了短暫的寂靜,他一眨不眨地盯著蒂娜,灰綠色的眸子裡泛起興奮的光芒,呼吸一點點變得急促起來。
他喉結上下滑動,一字一頓:“因為,我忽然找到了更合適的、更想要的玩偶。”
更合適的玩偶……?
蒂娜不明白伊萊的意思,他也沒有任何要和她解釋的意思,不過他看上去很開心。
對蒂娜來說,應該不是什麼壞事。
她看向手裡的貓咪玩偶,抿唇:“那、那小麵包怎麼辦?”
“小麵包……”
伊萊看著她,忽然展唇一笑,他接過蒂娜手中的禮盒,取出金黃色的貓咪玩偶,將盒子隨手丟在沙發上,然後,將貓咪玩偶往蒂娜懷裡一推。
蒂娜連忙接過,茫然:“?”
伊萊:“送給你了。”
蒂娜:“……啊?”
伊萊摸了摸她懷中貓咪的頭頂:“要好好照顧小麵包。”
他眯了眯眼,語氣微凶:“如果讓我發現你沒有好好照顧它,那就……”
“當然!”蒂娜一凜,毫不猶豫,“我當然會好好照顧您送、送給我的禮物。”
伊萊滿意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發頂,動作輕柔,眼神寵溺。
蒂娜有一瞬間覺得,他把她當成了貓。
……
總之,這一趟,蒂娜平安無事地交出了三件衣服,換回了一隻名為“小麵包”的貓咪玩偶。
還被勒令要好好照顧它。
她後怕地撫著胸口,攤在床上,拎著金黃色的柔軟貓咪在懷裡把玩。
蒂娜扁了扁嘴,湛藍色的眼眸裡閃過一絲鬱悶和氣憤。
他可真會送禮物。
拿著她做的玩偶,送給她自己。
還有,他說的──忽然找到了更合適的、更想要的玩偶,到底是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