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帶辰辰一起去嗎?”,餐桌上,一位頭發烏黑皮膚緊致膚色卻有些暗黃的婦人開口問道。
說完看向還在專心盯著電視,手中筷子卻一動不動的祁辰,衝其說了句“專心吃飯”,這才轉頭看向自己身旁的男子,等待著他的回答。
“帶著去吧,讓他去陪陪顏星那孩子也好,他倆差不多年紀,應該能玩到一起。”,男子說完無奈地歎了歎氣,眉間始終有著憂愁不展。
婦人聽完後,再次扭頭看向那個還在盯著電視畫麵的人兒。
察覺到母親的目光襲來,祁辰趕緊扒拉了兩下筷子,往嘴中塞了一大口的米飯。
“顏星”是爸爸工友的孩子,以前在家裡的時候也聽父親說過。
誇他懂事孝順,年紀還那麼小就跟著他父親去工地幫忙等等。
誇完時還總要點自己兩句,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祁辰年紀小小,隻迷迷糊糊知道父親在拿他與彆人比較,而自己還是不如人的那一個,心裡自然不服氣,也不願多聽。
如今父親在飯桌上再次提起他,祁辰也隻是扭頭看了眼明顯有些憂愁的父母,便再次專注於電視上的畫麵。
次日一大早,還在睡夢中的祁辰就被母親叫醒,迷迷糊糊地被套上了衣服後,就被父親背在身上出了門。
轟隆隆的摩托車啟動的聲音響起,他有些煩躁地動了幾下眼皮,卻依舊在夢中不願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總算睜開了雙眼,側臉貼在父親背上,看著身旁不斷向後流逝的景物發起了呆。
“醒了?”身後的母親試探性地問了句。
“嗯”他眨了眨眼睛回道。
初冬清晨的風有些冷,他被父母夾在中間,前後都很溫暖,隻是側著的臉龐有些微紅。
他抽出蜷縮在身前的手揉了揉那一側的臉頰後又重新將手收回到身前那溫暖的縫隙中。
母親看到後,貼心地問了句:“冷啊?”
還沒等祁辰回答,一隻大手就貼在了那一側的臉頰上。
“快到了。”母親的聲音持續從後麵傳來,“還記得我昨晚跟你說過的話嗎?”
他想了想,這才傳出聲音道:“記得。”
“到了那兒,不能瞎跑,也不能亂說話,知道了嗎?”似乎有些不放心,母親又重新交代了一遍。
車子繼續穩穩地向前行駛,直到父親拐進了一條小路,路越來越窄,路邊的房子卻越來越多,直到身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後,父親終於停了下來。
周圍已經有了不少車子,看來應該來了不少人。
下車後,太陽依舊還沒從天邊升起,隻是光芒愈顯,天色也比之前愈發亮了一些。
“來了,老祁。”一路上,身邊來來往往的不少人都衝祁辰父親打著招呼。
直到屋子裡走出一個大漢迎來,帶著祁辰父親向院子裡走去。
祁辰也被母親牽著小手跟著父親向院內走去,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院外掛著白色的條幅和燈籠,院內也到處可見白色的條幅,人們大多身著深色的衣衫。
眼前到處是黑白色,可又有一些大大的圓扇一樣的東西上粘著五彩斑斕的花朵和彩條,在這黑白主色的院內顯得格外顯眼。
這,是一場葬禮。
顏星父親的葬禮。
不遠處灶上的大鍋正咕嚕嚕地冒著熱氣,看著就讓人覺得有些暖。可若是轉頭看向院內他處,這早間的寒意反而就更深了幾分。
“顏星起了嗎?”父親對身旁同行的大漢問道。
“沒呢,昨天晚上一直不肯睡,這也就剛睡了沒幾個小時。”大漢答道。
“唉,讓他多睡會兒吧,等人到得差不多了再叫醒他。”祁辰父親說著走進了屋內,“我先去看看他,你先去吃飯吧,段哥。”
被祁辰父親稱作段哥的人隨即答道:“飯還得等一會兒,我先去忙,你有事找我。”說完後,轉身走去。
段哥,同樣是父親的工友。
這裡的許多人都是祁辰父親的工友。當初為了生計,他找了村裡的一些人,各類大工、小工組合起來這才成了一個小的團隊,能獨立承擔一個小工地上的一些活兒。
有了些名氣後,又在附近村子裡吸納了些人,兜兜轉轉這麼多年,總算是在這片地域混出了一些名堂,這才有著這些人一份養家糊口的活兒乾。
顏星家中原來雖然貧苦,可是一家三口也算和美,就等著慢慢攢些錢,把家裡的房子修一修,再存點錢供著孩子上學,也算是有盼頭,畢竟村裡的日子大多都是這麼一點點好起來的。
奈何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
顏星母親患了肺癌,起初吃藥好不了,跑到離得最近的縣裡的醫院也說沒辦法,又轉到市裡的醫院,隻在醫院治了兩月,人沒救回來,反倒欠下不少錢。
剩下這父子二人,背著因治療而欠下的欠款過活。
顏星這孩子也是在母親住院後跟著父親來到工地的,那時母親住在重症病房裡,他們進都進不去,家裡又沒人,顏星父親不放心他自己一個人在家,這才帶他來。
顏星這名字,不像是老顏這個整天在工地上與磚瓦水泥打交道的工人給孩子取的名字,反倒像是某位藝人的藝名。
起初在聽到這個名字時,工友們還打趣老顏道:“這名字像是電視裡的人名兒。”
後麵才知道原來隻是因為顏星的母親愛看星星,所以才取名為星。
顏星母親離世後,顏星便再沒去過工地。
前兩天,偏偏老顏踩著的支架倒了,人摔了下來,送醫院也沒能救回來。
前年母親剛走,如今父親也不在了,隻剩下一個不到8歲的孩子留在這裡。
工友們大多來這裡幫忙了。
祁振中(祁辰父親)也是在這裡忙了兩日,將許多事都安排好後,昨天才回到家中休息了一晚。
祁辰在外麵東瞅西瞅了許久,這才被母親牽著走進了屋內。
屋內大廳中央擺放著一具黑色的巨大棺槨,旁邊還有門板一樣的板子上躺了一個人,隻是被白布蓋著。
母親拉著祁辰從旁邊向裡走去,祁辰也遠遠地躲著,直到進了旁邊的屋子。
父親已經站在屋裡的床前盯著床上正在熟睡的人看了會兒。
祁辰也湊到跟前看了看,一個瘦瘦小小的,皮膚有些黑黑的男孩正在熟睡,臉頰上還有兩道白色的淚痕。
祁辰父親看著看著歎了歎氣。
他還記得顏星原來多白白嫩嫩的一個小孩,平常在家沒少被母親寵著,也沒乾多少累活。
可自從母親住進醫院後,除了去學校和探望母親外,其餘時間大都跟著父親去了那塵土飛揚的工地上。
去也就罷了,偏偏看見父親如此辛勞後,自己非要跑上去幫忙。
父親拗不過,就給他安排一些小活兒。起初那瘦瘦小小的他,連搬著一塊磚頭都走得晃晃悠悠,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似的。就因為這,當時還有不少工友笑著調侃了幾句。
可是後麵,這小家夥一點也不服輸的,找著小的鋼筋,小的石磚,一點點幫他父親搬著,半個多月下來,總算是能幫上父親一些忙了。
工友們看著,也被這小子的韌性有些打動,再也沒笑著打趣,反倒是前前後後幫著做了許多。
他那麼小的年紀卻那麼懂事。如今又遇上這樣的事,祁辰父親想著想著就又開始心疼起來。
祁辰看著父親盯著那人看了許久,這才開口,疑惑地問:“爸,這是誰呀?”
“這是你顏叔叔的兒子,星星哥哥。”他壓著聲音,看著自己身邊正拉著自己衣角的祁辰小聲地回道,說完蹲下身子,把祁辰一把抱了起來。
“顏叔叔?”祁辰突然想起那個之前來自己家吃飯,那個看著有些嚴肅卻始終笑眯眯的叔叔。
“那顏叔叔去哪兒了?”
“顏叔叔走了。”
“走去哪兒了?”
“他,死了。”他倒是毫不避諱,直接衝著孩子這樣說。
“什麼是死啊?”祁辰接著問道。
這一問倒是把父親給問住了,直到母親過來抱走祁辰他也沒回答出。
“彆在孩子麵前這麼說。”母親說著把祁辰抱到旁邊的座位上。
“媽,什麼是死呀?”祁辰依舊不解地問著。
“死就是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了。”母親想了想才開口說。
“那他以後不是見不到自己的爸爸了?”祁辰說著伸出小手指了指那孩子。
“是啊,見不到了。”母親也歎了口氣。
正在這時,老段走進屋內,“老顏,飯好了,一起去吃點吧。”
“你們先去,我看著這孩子,彆醒了找不到人。”祁辰父親說著坐到床邊的凳子上,又扭頭衝著祁辰母親說:“你帶著孩子先去,吃完了再回來。”
“行。”母親說完後拉著祁辰起了身向屋外走去。
早飯過後,隨著來的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哄鬨,屋內熟睡的顏星總算醒了過來。
一睜眼,他先習慣性地朝自己左右望了望,看了看空空的兩側,無儘的傷感再次開始淹沒了他。
要是可以,寧願選擇不醒過來。
他的淚水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漸漸傳出了抽泣聲。
“你醒啦?”一陣奶聲奶氣的聲音從頭上傳來,緊接著上麵便冒出了一個小腦袋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
“你是誰?”顏星用力起了身,抹了抹眼淚後用帶著哽咽的聲音問道。
“我是辰辰呀。媽媽說看見你醒了就讓我去叫她,你在這兒彆動。”祁辰說完便急匆匆地衝向屋外,不多久就帶著自己的媽媽來到了屋內。
“醒了?餓了吧?起來吃點東西。”祁辰母親說著走到床前坐了下來,“怎麼還哭了?”看著淚水在顏星眼眶裡打轉,她一把攬住顏星將他抱在了懷裡。
“沒事了,沒事了。有叔叔阿姨在呢。”她用手不斷撫摸著,安慰著他的情緒。
直到懷裡的人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這才又開口說:“起來吃點東西吧,人差不多都來齊了。昨天跟你說的話,還記得嗎?”
“記得。”顏星回道。
他比祁辰大兩歲,心智也更加成熟些,再加上這一年的各種經曆,屬實讓他成長不少。許多事他都明白,所以許多話祁辰父母都直接跟他說。
“今天有好多你認識的人,不用怕。你的那些叔叔嬸嬸們也在這裡守了你挺長時間,現在都去忙了。他們都會帶著你的。”祁辰母親邊為顏星整理衣裳邊說。
整理好衣服後將他帶下床坐到了屋內的凳子上便出門去端飯菜進來,隻留下兩個小朋友在這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好在母親很快就回來了,她將飯菜放在桌上,這才在旁邊坐下。
隻是顏星卻一直沒有動筷子。
“這可好吃了,我吃了兩碗呢。”祁辰一句話語將凳子上兩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一個帶著慈愛,一個帶著疑惑。
說完他還驕傲地向前一挺,露出了那渾圓的小肚子,將衣服也撐得圓滾滾的,看著確實是被好吃的填得滿滿當當的。
母親看著自家兒子那憨態可掬的樣子差點笑出聲,再看顏星也總算不那麼傷心,還有一些笑意,一時放心下來。
“真的,不信你聽,還會響呢。”祁辰說著將自己的衣服拉了起來,露出那白皙渾圓的小肚皮,用自己的小手在上麵拍了兩下,直到傳出兩聲清脆的咚咚聲,這才停下。
又怕顏星不信,挺著小肚子走上前去,拉起他的手說:“星星哥哥也可以拍兩下,辰辰不騙人的。”說完用顏星的手在自己肚子上拍了兩下,直到又兩下清脆的咚咚聲傳來。
這下惹得凳子上的兩個人都笑出了聲。
不怪他這樣做,畢竟從小到大為了讓他吃飯,母親總是要以“讓我聽聽小西瓜熟了沒”這樣的話來檢驗他的吃飯成果。
而檢驗時祁辰撩起衣服拍那兩下總會惹得家人發笑,即便是那些叔叔嬸嬸去了,看到後也笑得合不攏嘴,他自然以為這是能逗人笑的辦法。
看著顏星心情低落,也想這樣逗他笑笑,倒是真的成功了。
“好了,好了,你星星哥哥要吃飯了,快過來。”母親招著手將祁辰叫到跟前。
將他的撩起的衣服一點點整理下去,“天還冷呢,也不怕凍著。”說完,將他抱在懷裡,兩人一同扭頭看向顏星。
顏星總算拿起了筷子,往嘴中送著食物,時不時還向這邊看來,隻是幾人眼神一交彙後他立馬便又低下頭去。
飯後,祁辰母親為顏星穿好孝衣,戴好孝帽,左手一個小朋友右手一個小朋友拉著他倆走出了屋。
她將顏星帶到了堂前站著,祁辰本也想陪他一起站在那裡,隻是母親說自己不能站在那裡,這才拉著自己走了。
從各地趕來的人們斷斷續續地來到棺前吊唁。
顏星站在棺前大多時候都低著頭,有時似乎是被人們的哭聲所染,止不住地在那裡擦著眼淚。
黑漆漆的棺槨在他身後,平添了許多悲涼。
時間流逝,眼看時辰到了,人們開始準備封棺的事情。
一群人將遺體慢慢移入棺中,再由親戚家人向棺內撒入諸多物品後,隨著一聲“封棺”的聲音響起,早就站在四周的人們開始拿起自己手中的工具將釘子釘入棺內。
“叮,叮,叮”鐵器相撞的聲音不斷傳來,還帶著四周不時傳來的許多抽泣聲,顏星這孩子年紀最小,聲音反而最大。
他雖哭著,卻始終站在那裡,直到人們準備開始挪動那棺槨時,他卻像瘋了一樣,哭著喊著跑著將每一個前去觸摸棺槨的人推開。
“不許動,你們都不許動。”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原本準備動作的人都停下了,有些難過地看著這個孩子。
祁辰在母親懷裡看著顏星這樣,也有些悲傷湧上心頭。
“時辰到了,不能拖了。”一段時間後,人群中一位長者出了聲。
祁辰父親聞言也顧不上那麼多,上前抱住了那拚命掙紮的小人兒。
“起棺!”隨著一聲響徹屋內的話語傳出,已經站在四周的人們總算有了動作,架起棺槨上的用來抬棺的粗木棍,艱難地起了身。
棺槨一點點離開了凳子,一點點向外移去。
顏星掙紮得更加用力了。
眼看著棺槨出了門,祁辰父親才開口說道:“叔叔教過你的,讓爸爸放心地走,忘了嗎?”
抱著的人總算平靜下來一些。
祁辰父親按著悲傷再次出口:“要讓老顏看看,星星長大了,星星懂事了,讓爸爸不用再擔心星星了,能安心地和媽媽團聚,然後一起在天上看著星星一點點長大,好不好?”
他如此粗獷的一個漢子,能說出這番話實在是不易。即便如此,在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聲音也有些哽咽。看著眼前如此小,肩上卻要擔下如此重的東西的顏星,他忍不住心疼起來。
“好。”顏星帶著哭腔回了句。
“好,那叔叔帶著你去找爸爸。記得叔叔教過你的,你要站在前麵,領著爸爸去找媽媽?好嗎?”
“好。”顏星抹了抹眼淚回了句。
看著眼前的顏星答應了,祁辰父親這才直起身子來,抬頭向屋頂看了會兒,將眼角的濕潤收了去,這才牽著顏星小小的手,向著棺槨移去的方向快速追去。
祁辰也被母親抱著,跟在父親後麵趕去。
於是,就這樣,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前麵引著後麵大大的棺槨向著墓地一點點走去。
祁辰在隊伍後麵看著,身後不時傳來煙花爆竹炸響的聲音,隻是母親已經貼心地用自己的手掌按住自己的耳朵走著,傳來的聲音並不大。
他隔著許多人影有些疑惑地看向前麵那個幾乎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兒,看著他仿佛聽不見這震耳欲聾的炮聲響似的,呆呆地走著。
直到到了墓地,看著棺材一點點被土掩埋,顏星依舊很安靜地站在一旁,人們叫他來填土他便填,叫他跪拜便跪拜,直到葬禮結束後被祁辰父親牽著小手,依舊安靜地一點點向家裡走去。
回去不久便開了席,悲傷的氣氛仿佛隨著下葬結束一散而空。
人們歡聲笑語地在桌上談著誰誰家的日常,男人們大多在談論著“國家大事”,似乎沒人記得這是一場葬禮。
祁辰跟著母親來到桌旁找了個座位坐下,將母親夾給自己的各類菜肴一掃而空,隨後困意襲來,在桌子上小雞啄米似地點著頭。
母親看他如此,起身拉著他進了屋。
床上已經有一個人在躺著了,是顏星。
他回來之後便一言不發,隨後自己爬到床上睡了起來。
“他不吃飯嗎?今天的飯菜很好吃呢?”祁辰帶著這樣的疑惑上了床,轉眼困意再次襲來,他躺在枕頭上不多久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