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什麼呆?”
李帆說話時徐矜還在琢磨程卓青那晚撂下的謎團。
他沒解釋,要她幫忙熄燈。她順手一摸,卻落了空,原本嵌在出門左手側的開關轉移到右側。
不算特彆大的工程,但卻很莫名。她扭頭欲言又止,還是沒出聲,換手關掉。腦子裡想著還有一次。
“沒什麼。”徐矜百無聊賴搖晃李帆垂落的手,李帆捏下巴咂摸,“你是不是病好了?”
“嗯?”
李帆提起被她勾著的食指,分析道:“你平時都十指交叉的,還捏得很緊,怎麼說呢,特彆需要我的感覺。現在雖然也會摸吧...但特彆沒激情,很冷漠,跟例行公事的老公似的,還是你這病會有排他性?牽慣了程卓青就看不上我了,你去找醫生問過嗎?”
“不想去。”
“為啥?”
“沒什麼,”徐矜悶悶的,“她總要我把發病感受告訴她,如果以前算小清新,現在就是限製級,這不能吧?”
她好歹是有邊界感的內斂女大。
李帆嘎嘎笑了半響,趁蘇尋和曹瑄不在寢,聲音張揚,“那你前幾周出差還犯病嗎?”
徐矜掏出一個手賬本複盤。
除了每日計劃,本子上也清晰記錄她小半年來的發病頻率與體感,哪天發作,就在那天的日期貼一張蘋果貼紙。
起初,一頁周計劃裡總有一個紅蘋果,記錄也很簡潔。
-發病,牽李帆。
-好冷,擁抱了。
-想要體感機器人,男的,不行。
第一次見程卓青是在寒冬,周日。在長條紙頁密密匝匝的計劃與感悟裡,周日獨獨留白,隻剩兩行
牽手了,好喜歡他。
夢中情手!
感歎號旁附帶一顆紅心貼紙。
後來有關他的一切都不隻是紅蘋果那麼簡單。確定交易關係後愈來愈頻繁的十指相扣,生日派對上衝動的吻,又或者是在加班深夜突然很想見他。
想讓粗暴的更加粗暴,在最深處突然接吻。
這些都在她的本子裡,隻言片語記下,因無人旁觀而肆無忌憚,一場暴烈洶湧的自我發泄,卻還是打上問號。
黑色水筆洇透薄紙,最後那一點頓筆,總是落了好幾次,又重又淩亂。
“幾周啊?”李帆又問一遍。徐矜猛回神,莫名心虛臉紅,翻到最近幾周,“三周了。”
其實不止,如果不包括程卓青,那她已經有幾個月沒發作了。掉入水中的場景再沒出現在夢裡,或許是與生活環境有關,如今被林澄很好地照顧著,忙學業和實習,也有努力鍛煉身體。
整個人都很平和,再看房間裡斷裂的碑,也不再有心碎感。
“網上說皮膚饑渴並不等同於性/饑/渴,我覺得你還是過度防禦了,寶。你這純粹是正常二十歲女性對心動男嘉賓會有的生理反應,而且聽說指關節粉的男的都挺行的,我上次觀察了一下,嘖,那是相當可以。”李帆刷了會兒百度,下結論,卻見她往挎包扔東西,一副出門的架勢,“你去哪?”
“驗貨。”徐矜收了手機,歪腦袋說,“或者美救英雄?”
體檢報告出來後她就從事務所辭職。
當初對忙季沒概念,以為能兼顧學業,沒想到這麼忙,事務所隻過去一回,每天都在地鐵酒店奔波消磨。加上長期皮膚饑渴導致的晚睡、焦慮,脾胃受損,氣血不足,例假失調。熬了沒幾周,小毛病不斷,林澄和醫生都建議她先搗好作息調養一陣。
所以徐矜有很多時間,足以撐起從學校到嘉北那段路。
手機界麵停留在程野公司的股票走勢上,自前段時間公司被爆財務造假,股價驟跌,綠油油一片崎嶇。
那之後沒幾天,她就在深夜見到手裡沾血的程野。他總在周末找程卓青撒氣,不論是新年初次見麵,還是生日與上周。
地鐵在高樓林立間穿梭蛇形,天氣預報預測今夜有雨,街燈一盞盞亮起,她倚著扶手看燈團漸遠,天色依舊霧蒙灰暗。
院子裡的洗手池瓷麵光滑白淨,客廳有光,徐矜按下門鈴。
身後傳來略驚訝一聲,“徐矜?”
是程野。
塞在西裝褲裡的黑襯衫露出一折,頭發稍亂,麵容親切,溫文爾雅的長輩做派。
隻是湊近時仍有女士果香的濃鬱,脖頸處尤其。他樂嗬嗬問,“晚上跟卓青有安排?”
“你找他有事嗎?”
程野掏出鑰匙,“對,挺重要的,看來要打擾你們二人世界了。”
話音即落,彆墅陷入昏暗。
“怎麼又停電。”程野嘀咕著走到電閘處,掀蓋子。跳閘了,他把開關推上去,又撥弄了會兒,即刻來電,然後踅回來,“電路老化了,沒事。很多年沒在這住過了,下次我找電工來修檢。”
徐矜不動聲色,“你經常來這邊嗎?”
程野思考,“很少吧,上次來還是跟你見麵那會兒。”
“好了,快回去吧,我讓司機送你?”
說罷,堵在半開的門隙間不讓她進,攀著門框,好整以暇伸手請讓,作目送狀。
男人巨大倒影籠罩著她,徐矜腳底生寒,心亂如麻。垂眸掩蓋慌亂,再抬頭時輕鬆自然笑道,“不麻煩你,我自己回去。”
她走出院子,眼睜睜望著二樓主臥的燈驟然亮了。
徐矜立刻給林澄打電話。
滴鳴調子拖得太長,心跳頂到喉嚨尖,每過一秒,都有無形長鞭狠狠鞭撻,握手機的手早已沁濕,接通那一刻,她顫抖著說:“阿姨,你快到嘉北房子來,快點。”
再轉身朝著房屋,天色徹底暗下去,一道驚雷劈開濃稠黑幕,電閃雷鳴下,巨浪將至,這幢庇護所卻如一葉孤舟,即將被風暴傾覆。
大門鑰匙就在包裡,上次離開後她問林澄要的,就是怕遇到現在這種緊急情況。
但讓徐矜真正決心闖進去的是程野那句話。
那句看似下意識的喃喃,像主線裡可有可無的插曲,卻讓她後知後覺到心驚膽戰。
怎麼又停電。
如果是一周前偶遇那晚,那他就在撒謊。他說自己上一次來是在她生日,可他如果真忘了,怎麼會記得那天也停過電?如果他不是在說那天的事,會是那天之後嗎?
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程野又施暴了嗎?
畢竟她這周沒跟程卓青見麵,他擺明不想讓她卷進來,事不關己地全身是血,不願依仗任何人,甚至是林澄,明明前腳才進醫院,他怎麼可能承受得住如此頻繁的——
思緒紛亂裡徐矜忽然抽絲剝繭般捉住一條關鍵。
那條對林澄來說沒有所謂,但對程卓青來說卻像救命稻草,所以必須捉住的真實。
程野是否撒謊。
如果是,那他營造的慈父形象就隻是惡毒的施暴工具,因為沒人比他更清楚,當他像個受害者對著程卓青的傷口流淚,當他以記憶紊亂的病人形象向程卓青懺悔甚至下跪。
那不過是在說,都怪你,這不是我本意,這都是你害的。
他樂此不疲地對自己的兒子進行馴服測試,直到他徹底閉上眼繳械。
程野必須說謊,他必須露出破綻,隻有這樣,程卓青才能從噩夢掙脫。
徐矜衝了進去。
門打開了,男人伸出左手摸燈,兩指輕輕在開關一按,熟稔得像是家主人,“怎麼不開燈?”
程卓青冷眼旁觀,沉默地摘掉眼鏡,關電腦,看他單手拽領結,往地上一扔。
不過是令人厭倦的常規流程。
他開始講一些糟心事,比如被輿論與董事會重壓下停滯的並購,這時候他總是很敏感,服務員或司機稍加鬆懈都能戳中他虛弱的自尊。
他破口大罵,夾雜著無數臟話或自視甚高的前景規劃,手邊有什麼摔什麼,比如台燈、他的電腦、書架裡的書。
如果程卓青麵露不安,問他是不是很生氣,他會突然回魂似的安靜下來,喘著粗氣叼根煙,捧著他的臉說是爸爸的錯,其實事情沒那麼糟糕,不要擔心,他並沒有生氣。
接下來就純靠運氣,程卓青第一次挨打是在初三下學期期末,上述流程走完後他拿出試卷想讓程野簽字,林澄不在家,明天就要交了,程野看著那張離滿分隻差兩分的試卷給了他一個巴掌,並質問他為什麼考不到滿分。
就在這間主臥,那天也下著雨。
後來程野把這件事忘記了,但腫起的臉沒法遮掩,他在程卓青麵前扇自己,恨他拖累家庭,他隻怪自己,就是不怪程卓青半分,就像車禍醒來後他反複強調的,“這不是你的錯”。
可程野越說不是,他越寬容,溫和,他越好,程卓青越煎熬。
那時他就決定承受這一切了,他並不是受害者,程野是無辜的,林澄也不該受傷,不該失魂落魄蜷縮在地哀嚎。
他本該替她。
當初他不該被救的,應該死掉才對。
“你老實說,”程野結束了漫長冗餘的情緒發泄,突然扯過他的手臂撈起袖子,“這個傷是我乾的對吧?”
程卓青撩起T恤露出後背,“這也是你乾的。”
男人肉眼可見驚訝,像受驚的烏鴉從樹乾紛紛離枝。他伸手要碰,眼淚在眼裡打轉,流露很複雜的情緒,靜默幾分鐘後——
撲通跪下。
第一次防備程野是在生日聚會那晚。
那袋棉簽是程卓青手臂受傷那天買的,在程野來之前塞進鏡子右側的櫃子裡。程野如果丟失當晚記憶,不該準確指使徐矜去找,也不該如此篤定那裡有棉簽。
可程卓青還能安慰自己也許是程野記得他放東西的習慣,或許也隻是順口一問呢?
但他剛進門時用左手開燈了。
開關換掉後程卓青一直住在主臥等待。上周程野過來時,他故意熄燈,看著他習慣性用右手摸燈,沒摸到,左右掃了幾眼,再用左手,隨口問他怎麼把燈的位置換了。
程野真的,全部都記得。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時程卓青並沒有像想象中那樣鬆了一口氣,憤怒、解脫或是釋懷,都沒有。
眼前人如此割裂,可程野跪下那一刻,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哽聲開口,“開玩笑的。”
“不是你。”
每當與程野共處一室,當他落下的陰影沿著腳尖攀爬,當他一而再地示弱,程卓青就被拉回那個場景,那個片刻。房間頂燈真的太亮了,雨水濺到手臂,一直是潮的,怎麼擦也擦不掉。他真的受不了程野眼中的無地自容,空氣稀薄,被愧疚勒得想要跪地的瞬間,他又變成那個驚慌失措決心贖罪的小孩。
他已經二十二歲了,不再是,也不該是那個手無縛雞,沉浸在自責情緒走不出來的小孩,可他為什麼還會被困在這個房間,說心不由己的話。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要耍我到什麼時候?!”程野怒火攻心,氣急敗壞,隨即麵目猙獰地兩三步走向前,高高揚手。
來了,那個熟悉的時刻。
他再一次遞交了不完美試卷,即將迎接這暈眩轟鳴的疼痛,但又熟悉到心安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