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結 他重新係了兩個漂亮……(1 / 1)

漲潮 Makennnn 4147 字 11個月前

當晚程卓青做了個夢。

夢到十四歲那天他放學不回家,拎根木棍就去漓山探險。

當年班裡盛傳山上有座小木屋,屋裡鬨鬼,鬼會吃掉在山裡迷路的人,血水熬成湯撒在樹下,巨樹遮天蔽日覆蓋整座木屋。還說這山風水差,住在山裡的人死因千奇百怪,到現在一人不剩,已經成空山廢墟了。

小跟班們都怕,漓山地處荒郊野嶺,一來一回到家至少十二點,他們也放心不下程卓青,提議先跟程野報備一下。

程卓青說行,給程野發個短信,攔輛計程車就出發了。

他根本沒考慮回來打不到車,因為程野一定會來接他。無論在外麵玩到幾點,在遊樂園、在電玩城還是在驅車兩個半小時的鄉下朋友家,程野總會出現,然後語重心長分析安全隱患,警告他下次再皮就不管他,然後下次再次現身。

他是被父母溺愛過頭的矜貴小少爺,隨心所欲慣了,也沒遇過挫折,光有衝勁,腦子空空。

所以當他半路被野狗追掉一隻球鞋,被迫奇跡般的學會爬樹,等狗走後下來找手機想給程野打電話,卻發現手機黑屏怎麼也開不了機的時候,他整個懵了。

他才發現這跟遊樂園和電玩城都不一樣,這裡是地獄。

沒有山路,目之所及儘是及腰高的雜草莖葉,襪子濕透了,腳趾一蜷滲出泥水,肚子很餓,雙腿發軟,手臂膝蓋擦傷,火辣辣地疼,不知走了多久,好像有幾個小時,又好像隻有幾分鐘,因為一轉眼,天徹底暗下來。

什麼都看不見,跟瞎了一樣。

程卓青在全然黑暗裡站了一分鐘,沉默地抹眼淚,卻瞥見兜裡的手機突然有光,

手機重啟了。

有十來個未接來電,程野的。他趕緊給程野回電,哭訴找不到路出不去了。男人要他彆慌,問他附近有什麼醒目路標沒,這時,不遠處傳來一抹迅疾的車燈,沿山公路下黑色轎車疾馳而去。

“有路!有路!”

手機信號並不好,像老舊收音機窸窣作響,程卓青沒聽幾句,就再也聽不到程野的聲音。

那根木棍早丟了,他彎腰撿一塊大石頭緊攥,打開手電筒,頭也不回往公路方向跑。

有犬吠,嘶鳴,怒吼聲,甚至有嬰孩聲嘶力竭的啼哭,一陣陣的,攀著他後背求救,在萬籟俱滅的昏黑林梢陰魂不散地追他。

程卓青又想起班裡盛傳的鬼屋逸事,滿身雞皮疙瘩,腿腳發軟,邊跑邊摔不知道跑了多久。

腳底踏上堅硬的瀝青路麵,他掏手機給程卓青打電話,每分每秒漫長得像電影慢鏡頭,他太著急,太害怕了,滿心眼想見到程野,所以當那輛熟悉的越野停在公路一側,而程野從車上邁腿下來。

他毫不猶豫衝過去,耳旁車喇叭急響,電閃雷鳴間他看到司機那張驚恐得扭曲的臉,車輪急刹劇烈摩擦地麵,他想跑,但身體冰冷,一動不動,再下一秒,有人高喊著抱住他。

躺在路麵徹底失去意識前,他看見程野被撞出十米開外,很小一團,從圍欄翻覆,掉入黑洞裡。

畫麵跳轉,他又置身家門口,身穿校服校褲,程卓青即刻認出這天。

他初三開始住校,這天學校運動會,他提前回家放球袋,卻撞見程野打林澄。

夢中人似乎不知他要麵對什麼,聽見書房有動靜,輕手輕腳推門而入。卻在瞥見趴在地上的林澄。

地上都是血,窗簾緊閉,令人作嘔的濃鬱血腥裡,程野手拿鞭子猛揮,皮肉見骨,啪地震碎他耳膜。眩暈般的嗡鳴裡,程卓青聞到比血更強的酒味。

而林澄早已雙目失神失焦。她穿的白色T恤從肩膀裂開,一小段布料纏繞著鞭子,眼鏡玻璃碎了,正中眉間。

她真的失魂落魄了,望見他開門,掙紮著起身,卻被一巴掌甩得腦袋蒙地。再抬頭時,她尖聲大吼,“是你的錯!你來替我!”

程卓青猛地睜開眼,胸口起伏不定,抱頭靜了會兒,掀開被子起床,走到門口,餘光看到手臂的疤痕,又折回去換了件長袖。

十點半,程卓青的打球時間。

掐著點要跟他錯開,徐矜有意磨蹭,又等了十分鐘才出去洗漱,接著從走廊探頭探腦被從廚房走來的林澄抓獲,“看什麼呢?來吃飯。”

程卓青也在,挑眼看她,自然地移開。

距她生日已經過去一周,實習連軸轉,她沒空回家,連皮膚饑渴都沒空發作了,見不到他,也不太想見。

程卓青被夢擾得精神不濟,慢條斯理吃,也不說話,於是餐桌就隻有林澄在講。

主要是跟徐矜聊近期的實習和課業。

“這學期課很少麼?”

“還行。”徐矜說,“我還是想優先實習。”

“審計怎麼樣?”

她喪喪的,“很累。”

她是被調劑到工管專業的,入學時就打算轉專業。後來忙著兼職死了這條心,雖說也有看網課惡補知識,但難免落後正統財務人,再說天天至少熬到淩晨……

她這幾天睡覺前心臟刺痛難耐,這才請一天假緩緩神。

“對財務感興趣的話,”林澄思索片刻,“也不一定要轉專業,把核心那幾門修好,搞財務的還是要多實踐,暑假可以到我們公司來實習,我找個姐姐帶你。”

林澄所在公司是大廠,徐矜求之不得,道了謝,聽她換人盤問,不痛不癢幾句後,林澄問程卓青,“談戀愛了?”

“……”程卓青沒應,跟徐矜短促對視後大大方方道:“對。”

“你也談了?”她又問徐矜。徐矜咽下食物,磨磨嘰嘰地,“嗯。”

“好巧啊你倆。”林澄淡然,見倆人迷之沉默,歎聲道:“彆裝了,我看著都累。”

程卓青欲言又止,指尖下意識輕敲桌麵。他真緊張了就會這樣,林澄也不想瞞他,“程野跟我說過了,你給她過生日。”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分寸,想做什麼我不乾涉。”林澄一筆帶過,斟酌片刻,話頭一轉,問:“你們發生關係了麼?”

非常赤/裸直白,劃破凝滯空氣。

“媽。”程卓青挺尷尬的。

“……”徐矜被嗆到,自己順氣。

林澄不買賬,“彆嚷,你以為我好奇心沒地放?性/愛是人之常情,但不能稀裡糊塗做,安全第一,至少要確保雙方身體能夠承受又沒有隱疾,下午你倆跟我去做體檢。”她看著徐矜,“女孩子受到的傷害更大,耳根子不能軟,他要纏著你你給我說。”

程卓青不服,“你把我當什麼了?”

“男人啊。”

“沒有沒有,我們剛談。”徐矜不敢看林澄,更不敢看程卓青,如坐針氈。她對性並不忌諱,但在彼此正焦灼的當口提出來,多少有些忸怩。

伸個舌頭都被攔了,還做呢。

飯後她回房,林澄敲門,“有空聊聊麼?”

“好的。”

女生即刻挺直背,麵龐不自然。林澄笑道,“沒事,彆把我當男朋友的媽媽,我永遠優先是你媽媽的朋友,好嗎?”

“好。”徐矜點頭,上半身稍鬆垮,肩抵著床頭猜,“是程野的事嗎?”

林澄從程野那聽說程卓青給女朋友過生日,肯定也知道她當天見到了程野。

徐矜憑感覺說:“我覺得很奇怪。”

“他太慈祥了對吧?”林澄譏諷,一針見血,“不像家暴男,就隻是個愛兒子的好爸爸。”

對。

看上去像個好爸爸。

徐矜把當天的事跟林澄交底,包括程卓青那句你打的,程野真情流露的悲痛反應。

“還記得我跟你說程野出車禍麼?”

“記得。”

“沒死是爺倆幸運,開車司機是新手,深夜在環山公路隻開60碼,程野全身粉碎性骨折,多處器官破裂,腦功能障礙,在醫院修養了一整年。”

一開始林澄對腦功能障礙沒上心,因為程野意識清醒,心態樂觀,反過來安慰程卓青彆自責,照舊講一些安全大道理,笑著說如果他再隨心所欲,下一次他可沒那麼幸運能當英雄救人了。

可當他忘記昨天開會審批過的合同,忘記跟合作夥伴的商業洽談時間,甚至忘記程卓青的家長會。

那場看似劫後餘生的車禍,卻在這個家庭留下嬰孩慟哭般的鬼魅隱喻。

程野的事業一落千丈。

他開始酗酒,跟林澄吵架,責備她不顧家,太要強。男人急需挽回的自尊無處可尋,好像非得找一個出口證明他才是一家之主,他開始打林澄。

“所以他手上的傷…”徐矜驚道,“程野打完就忘了嗎?”

“誰知道他真忘假忘?”林澄很平靜,“他有病,忘不忘都由他說。況且真假都不重要了。”

“有什麼事及時告訴我,好嗎?”走前林澄再提醒,順便要她彆忘帶身份證。

不重要嗎?

徐矜想。

她用很長時間換衣服,陷入思索,和藹的家暴者,持續與他來往的程卓青。

換好衣服後徐矜往外走,林澄不在主臥,客廳空無一人,她朝玄關看,程卓青站在門邊等人。

他沒看到她,低頭看手機。徐矜突然就想起offer被拒那晚,程卓青指著手臂那句“活著的代價”。

林澄說過的,卓青小時候出過車禍,程野為救他差點沒命,他心軟,又怕她傷心,所以才瞞著見他。

程卓青不是因為心軟才一次次回到家暴者身邊的,她現在才懂。

他隻是被愧疚束縛至今,因為他是始作俑者,因為他會覺得,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不遠處,男生收手機,打了個哈欠,頭抵門框闔眼眯了會兒。不過幾秒他又睜開眼,垂眸盯鞋,蹲下,重新係鞋帶。

他沒很快站起來,而是看著鞋櫃下方,胡亂蹬在地毯上的白色運動鞋。

是她的運動鞋,鞋帶也散了。

他撐著下頜沒動,片刻後,解開鞋帶,重新係了兩個漂亮的蝴蝶結,整整齊齊擺放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