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祿,你等等我!” 懷崇書院前,香樟樹下,兩簇淡青的身影掠過。
自十三年前那場大戰落下帷幕後,新帝登基,任賢革新,內政修明,體察民癮,睦鄰安邊,良言善策都采納,勸諫直言虛心聽。不怪天香樓的說書人每每提起這位國君都眼含淚光,舌燦蓮花,非得誇到詞窮了才作罷。
新帝登基第二年,一則消息在朝堂之上不脛而走——懷崇書院要重開了。作為第一個為女子進學而開設的書院,甫一出世,就成為了整個長安的話題中心。為了讓自家千金入學,長安城內的貴戚權門鬨出的風雲可不少,隨便拎一件出來,都夠成為人們接下來半月茶餘飯後的談資。
“阿禮,你莫要怪我無情,我可不想在休沐結束的第一日就因為遲到被趙夫子打手板。”稍前的那道身影說著,跑得更快了。
淡青踏著杏黃而過,二人身經之處帶起的微風將葉片吹得沙沙作響。
秋季將近,懷崇書院的水池中浮萍慢慢變少,清亮的水池上零星漂浮著澄黃的落葉,遊弋於水麵上的錦鯉銀鱗閃光。
清風拂過水麵,池水泛起漣漪,漾開的波紋將水鏡中人的麵容吹得朦朧不清,一身赭石色衣袍隨風擺動,宛若……
等等,人?
跑在前頭那人驟然停了下來。
後頭的人見狀,瞳孔放大,麵上驚懼,心底呐喊——不!
緊接著……
“啊!” “哎呦!”兩道淡青的身影摔在一起。
薑禎覺得自己的心靈和身體都受到了重創。
“薑禎!你怎麼突然停下?”被喚作阿禮的姑娘揉著被撞得發昏的腦袋,邊起身邊大聲質問。
隻見薑禎維持著被撞倒的狼狽姿勢,直勾勾的盯著水池對岸,神情怔然。
是見到了什麼意外的人?
發覺自己被忽視,她氣急:“你看什麼——”說到後麵,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怎麼是他……
二人對視一眼,噤若寒蟬,緩步挪動著,試圖溜走。
“薑禎,柳諾禮。”蒼老的聲音響起。
這熟悉的、被歲月浸泡過的聲音,順著秋日涼爽的風灌入二人耳中。
李夫子。
天氣明明還算不得冷,二人卻覺得身周襲來一陣沁骨的涼意,就連因跑完步而升起的一絲躁意也瞬間褪散得無影無蹤。
若說剛剛離的遠,二人還心存僥幸,想著李夫子上了年紀,應當是認不出她們的,眼下……薑禎故作冷靜的轉回身。
柳諾禮麵上波瀾不驚,內心卻迅速搜索著《遲到後遇見夫子的一百種開場白》並一目十行的閱讀著。
李夫子,人送外號笑麵虎,一個能夠做到上一秒和你談笑風生,下一秒就猝不及防給你致命一刀的狡猾老頭。
殺人於無形!
同他對話過的學子,再次見他,總會先細細揣度一番他話中的意思,斟酌再三後給出自己認為最妥帖的回答。
薑禎趕忙理好心緒,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行禮:“李夫子。”
少女的臉俏麗動人,看起來稚氣又乾淨。她穿著淡青色齊胸襦裙,晨光下,如霜的肌色越發耀眼,長發如瀑。耳尖墜著雙做工精巧的白玉葫蘆。
一笑生光,姿若仙人。
柱國大將軍薑戎獨女——薑禎
柳諾禮緊隨其後,笑嘻嘻道:“夫子上午好啊。”
話語間,歪了歪頭,發簪上一顆碩大飽滿的南洋珠隨之晃動。
吏部尚書柳廷瑞之女——柳諾禮。
“是啊,上午了。”李夫子笑著回答。
薑禎看了眼柳諾禮,柳諾禮強裝鎮定:“夫子,我的腳崴了,是薑小姐扶著我來的,我……”
一顆石子驟然於她腳邊落下,柳諾禮驚叫一聲趕忙往薑禎身邊跳。
李夫子摸了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笑眯眯開口:“腳好了?”
*
香爐中煙霧繚繞上升,細碎樹蔭透過窗欞,撒在書桌前葉明翊蹙著的眉上。
“你打算在我這待到何時?”聲音自書房前的庭院傳來,語調散漫。
追溯聲源。
銀杏樹下,年輕人身材修長挺拔,手中把玩著一支通體翠綠的籥管,尾端係著暗朱色流蘇。他生了一張極俊美的臉,雙眸清澈明亮,嘴角噙著的笑乖戾又張揚。
如世外謫仙。
安王世子——裴厝。
葉明翊見了來人,雙眉舒展,高聲道:“阿璟,我等你等的好苦啊!”
“說說,你跟那柳二小姐又怎麼了?”年輕人隨手將大氅掛上屏風,卸去一身寒霜。淨過手,自顧自斟了杯茶。
葉明翊默了默,左右看看,像是在確認四周還有沒有其他人。
裴厝:“此地就你我二人。”
葉明翊罔若未聞,圍著屋子轉了兩圈,將窗戶挨個合上。
裴厝好笑:“寫字條怎麼樣?”
葉明翊沉思:“我覺得行。”
裴厝瞥他一眼:“葉太醫知道令孫在安王府做客嗎。”
葉明翊大驚。
“這件事,得從一月前說起。我還依稀記得那夜月明星稀……”他娓娓道來。
裴厝聽完,略感無語,這兩人在中秋節為了爭辯一盞燈是青雀還是飛燕吵起來了?
他頓感無趣:“母妃方才找我,像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先——”
“等等!”葉明翊叫住他。
裴厝邊往外走邊道:“怎麼?”
“你打算擇世子妃了?”葉明翊很是驚訝。
裴厝頓住。
站了會,認命回頭:“你要問我的意見,”他想了想,“你們都沒錯,是那燈販的問題,他為何不注明是什麼燈。”
葉明翊茅塞頓開。
他一下跳起來:“阿璟,你說的太對了,我這就去找那小販討說法。”說罷,便風風火火的出去了。
裴厝低頭笑了笑。
過了會兒,他又折返回來:“那世子妃的事……”
“滾。”
“好嘞,我就知道,我們阿璟怎會……”
裴厝毫不留情地將門甩上。
“白筠,去城南將那燈販的燈都買了,叫他今夜彆出攤。”
一人自陰影裡走出:“是。”
*
“的確是他的問題,”薑禎聽著柳諾禮的抱怨,為她順著毛,“怎能為一盞燈與你爭論。”
此時,薑禎和柳諾禮正在甲堂門口罰站。
兩人容貌如玉,似誤入凡塵的皎珠。
很顯然,這話對柳諾禮十分受用,氣立刻消了大半:“我覺得,也不全怪他……”
薑禎自然的接話:“依我看,錯不在你們。”
柳諾禮看向她,目光詢問。
薑禎:“你說,你們為何吵起來?”
柳諾禮不確定道:“因為燈?”
薑禎露出讚許的眼神:“不錯。問題,就出在這燈上,”她笑,“若不是燈販不標出這燈的名稱,你們又怎會因為這盞燈吵起來?”
柳諾禮恍然。
她冷笑一聲:“待下學,我必去城南討個說法!”
薑禎聞言,低頭思索著該何時派人去通知小販今夜彆出攤。
問題得到解決,柳諾禮隻覺心中暢快無比。
“話說,下月皇後娘娘要在嶽雲山組織一場賞花會呢,”柳諾禮拉著薑禎的手來回晃著,眸中滿含希冀,“你會去嗎?”
嶽雲山上的四時山莊是由皇後娘娘親自監工創辦的,傳聞山上四季如春,冬溫夏清,可惜隻對皇家開放。據說連左相妻子崔氏想前往四時山莊都被拒之門外了。
有了崔氏的前車之鑒,各府上的貴婦小姐們就算再好奇,也隻能憋在心底。同時也更為四時山莊添了絲神秘,叫眾人對此地更向往了。
往日這些陶冶情操的雅會薑禎都讓阿爺推辭掉,將軍也都順著她。原因無非兩點,其一,席中著實無聊難捱,另一方麵……這些詩詞賦會,說是來放鬆心情,但人人心裡都清楚,若是有誰家小姐與少爺看對眼了,這婚事自然也就……
顯然,柱國將軍並不著急女兒的婚事,一旦旁人問起,他就清清嗓子,端起架子:“玉祿還小。”
薑禎抬頭看向柳諾禮,後者鍥而不舍:“我好想同你一道去的,明明幼時我們日日都一道遊玩,怎麼長大了你反而還難約了。”
聽著柳諾禮的控訴,薑禎無奈應下:“好。”
柳諾禮先是欣喜,接著盤算起了這次去四時山莊要戴的首飾:“是那根如意雲紋玉簪與我的鬱金裙最搭還是紫檀金簪啊?要不然我上山時戴紫檀金簪,開宴時戴……”
薑禎安靜的聽著她的絮絮叨叨,在心裡想著那句“明明幼時我們日日都一道遊玩。”
薑禎和柳諾禮自幼相識,倆人同歲,薑夫人與柳夫人話又投緣,因著母親的緣故,二人相見頻繁,一來二去,自然也就熟悉了。
薑禎性子冷淡,柳諾禮卻十分外向,幾次三番追在薑禎身後“姐姐姐姐”的喊。
小薑禎煩不勝煩:“我不是你姐姐。”
說完,也不管對方是什麼神情,轉頭就出門練劍去了。
那日的小薑禎也不知是怎麼了,練劍時頻頻出錯,師父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寬慰了幾句,放她回去休息了。
不知怎的,回府路上,小薑禎一閉眼,腦海中就浮現出上午那追在她身後喊她姐姐的女孩。最令小薑禎心煩的,是她回身時瞥見的女孩那呆若木雞、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臉。
薑禎睜眼,將劍拿出來擦拭,本意是想分散下注意力,不讓自己去想那女孩的表情。
但……
“青荷姐姐,”小薑禎抿抿唇,“這段路,可有賣桂花糕的?”
喚作青荷的丫鬟似是沒想到自家小姐會問這樣的問題,先是愣了愣,旋即笑道:“有的,新月齋就在前頭,小姐可是饞了?奴婢這就去買。”
說罷,探出頭喊車夫將馬車靠邊停了下來,往新月齋去了。
回來時,懷中抱著精美的食盒,側邊寫著“新月齋”三字,走近了,隱約還能聞見自盒中飄出的芬香。
小薑禎接過。
聽說她喜歡吃桂花糕,小薑禎低頭看看食盒,她會喜歡的吧?她在心裡不住地想。
回到府上,小薑禎走到假山附近,沒看見那女孩的身影。
她不是最愛在這玩嗎?
小薑禎蹙眉。
人呢?
“姐姐回來了!”柳諾禮自藏書閣跑出來,衝著小薑禎笑:“這是什麼?”
小薑禎先是在心底舒了口氣。看向女孩時,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隨後將食盒往柳諾禮懷裡塞:“給你的,”她小聲補充,“桂花糕。”
柳諾禮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綻開一個笑:“謝謝姐姐!”
薑禎垂眸看著她手中抱著的食盒:“你我同歲,日後莫要再喚我姐姐。”
瞧見柳諾禮微微向下的嘴角,她看向彆處:“我的閨名,叫玉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