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漫漫和劉書生的心齊齊一跳。
蘇漫漫起身,將半掩的門徹底打開,看見站在門口僅一步之遙的春燕嬸。
春燕嬸正拿著個小饅頭要遞給小寶,聽見聲響抬頭看去,見是蘇漫漫,頓時笑著說:“我今兒下午蒸了些饃,想起小寶上次說喜歡,就想著趁熱給你們娘倆送來。”
小寶說喜歡當然不是喜歡吃,而是喜歡那小兔小狗小豬的造型,隻是蘇漫漫從不許他浪費食物,他若伸手去拿了,喜歡夠了就得吃掉。
所以這會兒很是猶豫,他今天已經在彆人家“吃”過飯了,實在是不想再吃。
誰知春燕嬸非要把小饅頭塞進小寶手裡,邊塞邊誇:“哎呦,你看看這孩子可真懂事,沒有當娘的同意都不敢接呢。快拿著快拿著,嬸嬸給你的怕什麼!”
小寶被饅頭強行碰了瓷,嘴上還記得說“謝謝嬸嬸”,腳底下卻抹了油似的溜得飛快。
程錦哥哥還在,快拿給劉程錦吃了就不能算在他王程錦頭上啦!
蘇漫漫想知道春燕嬸子幾時來的,聽到了多少,故意先不主動去接裝著饃的籃子,而是跟春燕嬸瞎掰扯。
春燕嬸指著院子裡放著的,那個標誌性的大背簍,問:“那是程錦的背簍吧,我們村可再找不出第二個那麼大的嘍哈哈。”
蘇漫漫今兒可算是知道,這村裡隨意進彆人家院子這個習慣的壞處了。
笑著答道:“是,這幾日有空我就想教小寶識字念書,可小寶不聽話,他爹爹又去彆處忙了,我就請了劉秀才來替我管教管教。”
正好,劉書生手裡拿著小寶硬塞給他的小饅頭走了出來,先跟春燕嬸問了好,然後同蘇漫漫說道:“小寶這個年紀讀《大學》還是早了些,《弟子規》就很好,既能識字,也能學些道理。”
“有勞先生了。”蘇漫漫笑著點點頭,暗示無事。
劉書生便還是用“祭祀用的東西落下了”這個借口,背著背簍離開了。
“說起祭祀,明兒就是滿月祭了呢。”
“我剛才也聽說了。”蘇漫漫佯裝單純好奇地說:“前段時間的太陰祭不僅本鄉的,我們這樣的外來人也能參加,怎麼這滿月祭就這麼神秘?”
“害,倒也不是神秘。”春燕嬸拿出一個豆沙包叫蘇漫漫嘗嘗看,“原本祭拜完天地鬼神後,就該輪到老祖宗了。隻不過是對能去宗祠的人一向要求頗多,彆說我們這樣的女人,就是村裡頭那些個不務正業的男娃子,也是不許去的。”
蘇漫漫咬了口豆沙包,入口既有麵皮的香,也有豆沙餡兒的甜。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常做給小孩吃的緣故,甜的有點兒過了。
春燕嬸繼續說道:“不管是哪個祭祀,都是為了保佑咱們將來能過上好日子的不是?”
蘇漫漫沒聽出這話裡有什麼不對,隨口回答:“將來的事說不準,現在的好日子還是得靠自己努力才行。”
幸福都是奮鬥出來的嘛。
春燕嬸的笑微微僵了一下,輕歎口氣,道:“如今這世道妖魔這麼多,除了認命哪兒還有辦法。”
小寶突然噔噔噔跑了出來,手裡拿著個木頭老虎,給蘇漫漫和春燕嬸展示他從老虎的機關肚子裡取出的小老虎。
可真是設計得巧妙有趣!
他們上午去的那戶人家沒有小孩,家裡卻有幾樣耍貨兒,蘇漫漫看著覺得新,主人家卻隻說是從前親戚小孩的,非要送給在外頭可會裝人王小寶。小寶這陣子才得了空,仔細研究他新到手的玩具。
這會兒小寶兩隻手各拿著一大一小兩隻木老虎,舉得高高的跟人分享,等著人誇。
春燕嬸眼裡心裡都盛滿了笑,疼愛地摸了摸小寶的腦袋。
“這麼點兒小人兒,得活在一個新的、好的世界裡頭才行啊。”
*
劉書生從蘇漫漫暫住的老院子裡出來後,先裝作去取忘記的東西,然後才沿著原路返回山裡。
乍聞族學噩耗他險些崩潰,好賴想著還有村民被蠱惑,還有大仇未報,才強撐著裝作沒事人的樣子。
等他再次回到山裡後,小佛堂的門大開著,裡頭已經放滿了明日要用的祭品。
被燒光了的祠堂舊址上,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裡長,另一個衣著打扮明顯要富貴些的,應該就是那位劉員外了。
劉書生心裡暗忖,知曉佛堂奇異之處的必定是常來之人。
裡長先前是和他一起來的,關門將蘇修士和小寶困住的應該不是他。那最有可能的就是劉員外了。
劉書生走到二人跟前,行禮問好,心裡頭揣摩著若是被問起小佛堂裡的人該怎麼回答。
沒想到裡長隻說其他人幫他帶話了,知道他是回村裡取落下的祭品,既然取來了,就趕緊去小佛堂裡放好。
聽起來像是完全不知道佛堂裡下午困著兩個人。
劉書生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劉員外,那劉員外也隻笑著和他打招呼,順帶聊了幾句詩文,沒有半點異色。
劉書生想著許是自己弄錯了,還有其他人在他們來之前來過,邊思索邊背著背簍進了小佛堂,剛要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就聽見“啪嗒”一聲,門從外邊被關上了。
劉書生心裡頭狠狠一“咯噔”,說不上來是害怕還是驚憂。
他緩緩站直身子,看著門外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從小吃百家飯長大,莊子裡去的最多的人家就是裡長家,也是裡長看出他有讀書的天分,才說服莊子上的人湊錢供了他這麼多年。
如今把他關在這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黑屋子裡的也是裡長。
門關上了,外頭的人影卻沒有馬上走掉。
劉書生喊了聲:“亮叔。”
這兩個字像是從天邊傳過來的那樣,風一吹就得散。
自從劉書生長大後他再沒聽過這聲“亮叔”,裡長深深地歎了口氣,道:“程錦啊,我問你,這段時日住在你劉二叔家院子裡的,那個姓蘇的女娃娃,是修士?”
劉員外給他描述下午那陣小佛堂裡頭的動靜,可嚇人。
劉書生沒有作聲,幾息後,聲音沙啞著,反問道:“亮叔,族學還好嗎?”
好或是不好,不過是簡單的一兩個字,劉書生卻久久等不到回答。
劉書生閉了閉眼,剛要問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聽門外的裡長突然道:“程錦啊,不要擔心。”
“咱們莊子好著呢,娃娃們也好著呢,隻要一樣一樣帶過去,就會好起來的……”
裡長漸漸走遠,聲音也越來越聽不清楚。
隻剩那宛如魔怔了一般的呢喃回蕩在耳邊,聽得叫人心底發寒。
*
春燕嬸下午惦記著住在劉老漢家的那對母子,尤其是那個被養得冰雪可愛的小娃娃,每每都會讓她想起她的小天兒,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才能去那頭世界,見到孩子。
現下正好有時間,她便蒸了些小孩喜歡的饃,特意放了好些稀罕的白糖,蒸出來不僅味道甜,模樣也彆致好看。
春燕嬸拎著籃子朝老院子走去,還有段距離的時候,卻看見有人先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若是旁人她還看不清是誰,但那麼結實的身體背著那般大的背簍的,隻有他們全村的驕傲——程錦一個。
春燕嬸覺得稀罕,這小子讀書讀得可死,尋常隻有女眷的家裡那是連門都不肯路過,今兒怎麼轉了性了?
想到那姓蘇的小夫人天仙兒似的模樣,春燕嬸一拍大腿,這混小子,莫不是看人家夫君去彆處忙事兒了,不在,就想趁機獻殷勤吧?!
這可不行!
旁的不說,他也不看看自己哪裡比得過人家那神仙樣兒的夫君呦!
春燕嬸急急走到老院子門口,一偏頭卻正好看見了蘇漫漫和小寶從大背簍裡出來的場景,鬼使神差地,剛落在門上準備推開的手緩緩放了下來。
等兩大一小進了屋,春燕嬸也跟著進了院子,同樣沒有敲門,也沒有喊人,而是站在門口細細聽著裡頭的說話。
她聽見這外來的母子倆被不小心關在了前頭法師留下的佛堂樣的法器裡;聽見程錦喊“蘇修士”;聽見他們說莊子的祭祀這裡不好那裡不對;聽見這蘇修士說她去了族學,那裡頭根本沒人。
聽見程錦和蘇漫漫商量要“救”劉家莊。
明明他們馬上就能得救了。
春燕嬸覺得裡長和員外他們說得對,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他們的苦心的。
程錦走後,她和蘇小娘子多聊了兩句,蘇小娘子果然年輕單純,還不知道如今這個吃人的世道的厲害。
她看著同她的小天兒一樣可憐可愛的小寶,下定決心,決不叫這樣天真的娃娃留在這樣可怖的人世間。